第十回絕秘
第三個朋友
誰是西施?
這問題無忌一直拒絕去想,拒絕猜測,就算有人告訴他,他也會拒絕去聽的。
他根本不想知道這秘密。
因為這秘密的關系實在太大,知道了之后,心里難免會有負擔。
他更不想讓這個人,為了他而受到連累。
可是現在這“西施”仿佛已出現了,而且正是為了救他而出現的。
如果不是“西施”替他引開埋伏,現在他很可能已死在樹林里。
如果不是“西施”睡在他床上,替他掩護,現在他無疑是嫌疑最重的一個人,唐缺可能已對他下手。
但是“西施”只有一個。
替他引開埋伏,替他做掩護的卻有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是誰?
無忌又混亂了。
不但混亂,而且后悔!昨天晚上,他實在不該冒險的。
他的輕舉妄動,不但讓“西施”受到連累,而且連累了無辜。
如果唐缺要殺唐家的人,不管殺錯了多少,他都不會難受。
那二十九個外來商旅和游客,如果也因此而死……
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發誓,從今以后,絕不再做沒有把握的事。
但是“有把握”的機會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會來呢?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上官刃?就算有了機會,是不是就能有把握將上官刃置之于死地?
他還是沒有把握,完全沒有把握。
現在他雖然已到了唐家堡,距離他的目標卻還是很遠。
前面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這段路無疑要遠比他以前走過的更艱難、更危險。
他是不是能走得過去?
無忌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甚至想拋開一切,疲倦得甚至想哭。
他不能拋開一切,也不能哭。
但是他至少可以睡一下。
他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往下沉,沉得很慢,卻很深,很深……
窗戶半開。
窗外一片青綠,空氣干燥而新鮮。
忽然間,一個人燕子般從那一片青綠中掠入這窗戶。
一身華麗的緊身衣,一張英俊的臉,行動輕捷而靈活,遠比他平時的表現快得多。
他的手里緊握著一把刀。
他一步就竄到無忌床頭,他手里的刀鋒對準了無忌的咽喉。
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雪亮的刀鋒在陽光下閃動。
可是這一刀并沒有刺下去。
無忌也沒有動。
他并沒有睡著,這個人一進來他就已發覺。
他在奇怪。
以這個人現在行動的輕捷靈活,他那一拳是絕不可能打在他鼻上的。
那一拳卻的確打在鼻子上了,他的鼻子已經被打得破碎而扭曲。
他為什么要挨這一拳?是不是因為他故意要無忌低估他,他才有機會來行刺?
無忌的確低估了他。
也許大多數人都低估了他,都認為“小寶”只不過是唐缺一個沒有用的“朋友”而已——也許對唐缺有用,對別人來說,卻是絕對無用的。
可是現在這個沒有用的人,卻表現得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矯健冷靜。
他握刀的手絕對穩定,他的臉上連汗珠子都沒有一粒。
無忌已張開眼,冷冷的看著他。
“你……”
“當然是我。”
小寶的聲音也同樣鎮定:“我說過,我一定要殺了你!”
無忌道:“我記得。”
小寶道:“我現在來殺,只因為白天殺人比晚上容易。”
小寶道:“因為無論誰在白天都比較疏忽,晚上的警戒反而嚴得多。”
無忌道:“有理。”
小寶道:“所以現在如果有人來,有人發現了我,我就是來殺你的。”
這句話說得很怪。
無忌忍不住問:“如果沒有人發現你,也沒有人到這里來呢?”
小寶忽然一笑,道:“如果我真的要殺你,又何必自己出手?”
他笑得很奇怪,也很神秘,忽然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里有多少人想要你項上這顆頭顱?”
無忌也笑了笑,道:“他們要我的頭顱干什么?”
小寶笑得更神秘,聲音壓得更低道:“你知不知道趙無忌的頭顱現在市價是多少?”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他已經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完全沒有表情的人。
但是他的瞳孔已收縮。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應該知道我的。”小寶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是西施。”
無忌還是沒有什么表情。
雖然他已有八分相信小寶就是西施,但他已養成絕不把任何情感表露到臉上的習慣。
小寶道:“昨天晚上我已來過。”
小寶道:“我過來的時候,你剛好出去。”
小寶道:“我看見你走入樹林,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走不出去的,因為要穿過這片樹林,也有個秘訣。”
他說的秘訣也是:“進三退一,左三右一。”
無忌現在才知道今天早上他為什么回不來了,因為這是從小樓這邊走出去的方法,要從外面走回來,就得用相反的法子。
雷震天在匆忙中疏忽了這一點,竟幾乎要了他的命。
——無論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他也從痛苦的經驗中得到個教訓。
小寶道:“那時你已經走得很遠,我想趕快過去告訴你,你已掠上樹梢,我知道你只要一上去,行蹤就會被發現。”
無忌道:“所以你也竄了上去,想替我把埋伏引開?”
小寶道:“我本來是想這么做的,可是已經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無忌道:“那個人不是你?”
小寶道:“不是。”
他顯然很驚訝:“難道你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無忌苦笑,搖頭。
小寶沉思著,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也知道你的行蹤一露,立刻就會有人來查看你是不是還留在房里。”
無忌道:“所以你就代替我睡在這張床上?”
小寶道:“我用棉被蒙住了頭,假裝睡得很熟,不久之后,外面果然就有人來了。”
無忌道:“但是你并不一定要說夢話的。”
小寶道:“我也知道并不一定要說夢話,只不過我剛好有種本事。”
無忌道:“什么本事?”
小寶說道:“我會模仿別人的聲音,無論誰說話的聲音,我都能夠模仿得很逼真。”
他又道:“跟我同時派出來的一批人,都受過這種訓練。”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來的是什么人?”
小寶道:“我沒有看見他,也不敢去看,可是我猜想大概是唐缺。”
他又補充:“因為唐家堡的警衛和治安,都是由他負責的。”
無忌道:“那么你也應該想到,他很可能也會去查看你是不是留在房里。”
小寶道:“他絕不會懷疑我。”
小寶笑了笑道:“你應該看得出,我跟他的關系不同。”
他在笑,笑容中卻充滿了痛苦。
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標和信仰,他雖然不惜犧牲一切,可是這種犧牲無論對誰來說都太大了些。
想到他和唐缺之間那種不尋常的親密,想到“西施”這兩個宇中所包含的那種特別的意思,無忌當然也可以想像到他所忍受的是種多么慘痛的屈辱。
無忌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道:“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該露面的,也不該跟我聯絡,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絕不能冒險。”
小寶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付出的代價也不小,我怎么能眼看著你身份暴露?”
無忌看著他,心里充滿了歉疚、感激,和佩服。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世上的確有不惜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人。
就因為世上有這種人,所以正義和公理才能永遠存在。
所以人類才能永存。
小寶微笑道:“何況我們之間已經有了種很好的掩護,別人都以為我恨你入骨,時時刻刻都想要你的命,怎么會想到我們是朋友?”
無忌道:“我也想不到,我在這里,還有你這么樣一個朋友。”
他在這里已經有了三個朋友。
小寶的態度變得很嚴肅,道:“有幾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他說:“唐家和霹靂堂的聯盟,本來就是因為他們要互相利用,現在他們的關系已經變得很惡劣,雷震天很可能已經被軟禁!”
“這是我們的機會,如果我們能好好利用,讓他們自相殘殺,我們就一定可以從中得利的。”
雷震天的被禁,果然還是件極機密的事,連小寶知道得都不太清楚。
想不到無忌卻已經知道了。
小寶又說:“現在霹靂堂的人雖然已被瓦解,有的已被暗算慘死,沒有死的也被驅出了唐家堡,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相信他們一定還有人潛伏在唐家堡里,伺機而動。”
無忌道:“這一點,我一定會特別留意。”
小寶道:“唐玉中的毒極深,短期內絕不會復原,這一點你倒可以放心。”
無忌忍不住問:“蜜姬呢?”
小寶道:“蜜姬?”
無忌道:“蜜姬就是和唐玉一起被那口棺材運回來的人。”
小寶問道:“是不是雷震天以前的妻子?”
無忌點頭,又問道:“她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
小寶道:“她還沒有死,但是她的下落我卻不知道。”
這種事他當然不會注意。
他當然絕不會想到雷震天的前妻和無忌之間,會有那種微妙的感情。
小寶道:“我知道你到這里來,是為了要手刃上官刃為令尊報仇。”
無忌承認。
小寶道:“無論你能不能得手,七天之內,都一定要離開唐家堡。”
小寶道:“因為他們昨天已派人連夜趕到皖南績溪去,查證溪頭村是不是有你這么樣一個人。”
無忌動容道:“你認為他們派出去的人,七天之內就能趕回來?”
小寶道:“人雖然趕不回來,鴿子卻一定可以飛得回來。”
鴿子。
無忌立刻想到,那群將唐傲戰勝的消息帶回來的鴿子。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寶道:“我也知道,你這次行動的艱險,要想在七天之內完成,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你已經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想了又想,又道:“嚴格來說,最安全的期限還不到七天。”
無忌問道:“你認為安全的期限是幾天?”
小寶道:“五天。”
他算了算,又說道:“今天是二十三日,二十八日的黎明之前,你一定要離開唐家堡!”
無忌道:“我會記住。”
小寶道:“時間雖然倉促,但你卻還是不能貪功急進,輕舉妄動。”
他的表情更嚴肅:“你自己白送了性命,死不足惜,如果因此而影響了大局,那就連死都不足以贖罪了。”
無忌道:“我怎么會影響大局?”
小寶道:“唐家早已有進犯大風堂的野心,他們特意結納上官刃,就是為了要讓上官刃做他們的帶路人。”
無忌道:“這一點我已想到。”
小寶道:“現在他們自己雖然認為時機還沒有成熟,可是,根據我的判斷,以他們現在的實力,要毀滅大風堂并不難。”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接著道:“以我的估計,最多只要三個月,他們就能毀了大風堂!”
無忌手心又有冷汗。
小寶道:“你若輕舉妄動,萬一觸怒了他們,使得他們提前出手,那么……”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無忌的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小寶沉思著,忽然道:“還有一件事。”
無忌道:“什么事?”
小寶道:“除了我之外,我相信還有一個人潛伏在唐家堡。”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寶道:“因為我有幾次遇到了困境,都有人在暗中替我解決了。”
他又道:“我本來還不敢確定,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相信我的推測沒有錯。”
無忌道:“因為除了你之外,還有個人在暗中保護我,替我引開了埋伏。”
小寶反問道:“你有沒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
無忌搖頭,道:“我只看出了那個人的武功極高,身法極快。”
小寶道:“他是男是女?”
無忌道:“大概是男的。”
他想了想,忽又搖頭:“但是他說不定是個女的,只不過身材比較高大些。”
小寶又在沉思,表情顯得很奇怪。
無忌道:“你是不是已經想到可能是誰?”
小寶點點頭,又搖搖頭,喃喃道:“我不敢說,可是如果我猜的不錯……”
他沒有說下去。
外面的樓梯上,仿佛已有腳步聲起,小寶的人已竄出窗戶。
臨走的時候,他還再三叮嚀:“小心,珍重,莫忘記二十八以前一定要走。”
現在已經是二十三日的正午,無忌的期限已經剩下四天多了。
他只有一把劍和三個朋友,他要對付的人卻不知有多少。
正午,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唐缺正是來找無忌去吃飯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飯。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雖然很不好,卻還是要勉強自己吃一點。
因為他最近實在太瘦了。
無忌也不能說他胖,比起某些動物來,他的確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馬瘦一點,他的腰圍至少比河馬要少一兩寸。
為了補救這種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實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個豬蹄,三只雞,兩大碗鹵面,和一只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鴨子。
最后當然還要吃點甜食,否則怎么能算吃飯?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個豆沙包子,六個豬油桂花千層糕,和三張棗泥鍋餅。
飯后當然還要吃點水果,他也只不過吃了十七八個香瓜而已。
無忌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簡直無法想像,這個人胃口好的時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這半個月來吃的東西,加起來還沒有唐缺這一頓吃得多。
唐缺還在發愁,看看桌上還沒有吃完的幾個香瓜發愁。
他搖著頭,嘆著氣,喃喃道:“怎么辦?我吃不下了,怎么辦?”
無忌道:“我有個辦法。”
唐缺道:“什么辦法?你快說。”
無忌道:“吃不下了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個孩子,而且像個傻子。
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個白癡。
幸好無忌現在總算已經知道這個白癡是什么樣子的白癡了。
這個白癡把你出賣的時候,你說不定還會替他點銀子。
現在唐缺總算已吃完了。
在一個銅盆里洗過他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問無忌:“你會不會看相?”
“看相?”
無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裝作不知道。
因為唐缺這問題問得很奇怪,他回答時不能不特別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從別人的相貌上看出來那個人是什么樣的人。”
唐缺道:“一個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會看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無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看相的。”
唐缺道:“因為你會殺人。”
無忌道:“會殺人的人,一定會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會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該殺?什么人不該殺?
什么人能殺?什么人不能殺?”
無忌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多少有點道理。
一個以殺人為業的人,確實要有一種擅于觀察別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觀色,還要能看透別人的心——這就是看相。
一個能夠卜卦算命,能夠說出別人過去和未來的術士,所倚仗的也就是這種本事。
唐缺說道:“你能不能夠替我去看看相?”
無忌在笑:“你這人多福多壽,又富又貴,只可惜最近胃口有點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準極了。”
無忌道:“我當然看得準,因為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無忌道:“你要我看誰的?”
唐缺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九個人?”
無忌道:“你說的是昨天晚上住在這里的那二十九個人?”
唐缺道:“我說的就是他們。”
無忌道:“我記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棧?”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無忌道:“我也記得,你說過一句話。”
唐缺道:“什么話?”
無忌道:“你說過,一個人就算住在客棧,客棧的掌柜也會問他,貴姓大名?從哪里來的?要往哪里去?到這里來有何公干?”
唐缺確實說過這句話,他只有承認無忌的記憶力確實不錯。
無忌道:“昨天晚上,這二十九個人是不是住在你們的客棧里?”
唐缺道:“是。”
無忌道:“你們是不是也問過他們的姓名和來歷?”
唐缺道:“是。”
無忌道:“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為有件事隨便我們怎么問,都問不出的。”
唐缺道:“我們總不能去問他們,是不是奸細?”
無忌道:“就算你們問了,他們也絕不會說。”
唐缺道:“所以我要請你去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奸細?”
他微笑又道:“做奸細的人,總難免心虛,心虛的人,樣子看起來總有點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夠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閃出尖針般的光,一個白癡眼睛是絕不會有這種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陰謀?
——那二十九個人中,是不是有大風堂的子弟?
難道他已對無忌的身份開始懷疑?
無忌的反應并不慢,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每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想過。
他只問:“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們也在吃飯,每個人都要吃飯的。”
二十九個人,分成三桌在吃飯。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們裝束打扮都不同,吃飯的樣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頭苦吃,有的卻吃得很斯文秀氣,只看他們吃飯的樣子,已經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個人,赫然竟是曲平!
無忌的心提了起來。
他已聽說過曲平和千千間的事,曲平既然在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們到這里來干什么,難道是來找他的?
他既然認得曲平,曲平當然也能認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點異樣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個大圓桌,擺在一個很陰涼的院子里,六菜一湯,四葷兩素。
曲平正在吃一盤榨菜、豆干、紅辣椒炒肉絲。
他看見了無忌。
但是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筷子也夾得穩,連一根肉絲都沒有掉下來。
曲平一向是個非常沉得住氣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認不出無忌。
無論誰都看不出他和無忌之間會有一點關系。
千千不在這里。
和曲平同桌吃飯的三個女人,都是無忌從來沒有見過的。
無忌的心總算定了下來。
唐缺悄悄的問他:“你看這些人怎么樣?”
無忌說道:“我看,這些人都不怎么樣。”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誰可能是奸細?”
無忌道:“每個人都可能是的,每個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說我是該殺?還是該放?”
無忌淡淡道:“你說過,寧可殺錯,不可放錯。”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殺他們?”
無忌道:“有錢可賺的事,我為什么不肯?二十九個人,兩百九十萬兩。”
唐缺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這么多銀子來,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無忌道:“那么你就只有自己動手,我知道你殺人一向免費的。”
唐缺道:“我殺人免費?你幾時看見過我殺人?”
無忌的確沒有看見過,有些人殺人不用刀的,他用不著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不該找你來看的。”
無忌道:“你應該找誰?”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聽見上官刃的名字,無忌的血就在沸騰,心跳就會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來了,如果他看見了上官刃,他是不是還能控制住自己?
他完全沒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將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劍下?
他更沒有把握。
唐缺道:“據說上官刃是個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才,不但文武雙全,而巳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被他看過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認出,大風堂門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過,如果我找他來,他一定能看得出誰是奸細。”
無忌道:“你為什么不去找他來?”
唐缺又嘆了口氣,道:“現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會來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過去,向吃飯的人拱了拱手,瞇著眼笑道:“各位遠道而來,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實在抱歉,今天的菜雖然不好,飯總要多吃一點。”
有人忍不住在問:“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飯,就可以走了。”
這句話說完,已經有一半人放下筷子,連嘴都來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沒有阻攔。
于是別的人也紛紛離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細,誰都不愿意被牽連,誰都不愿意再留在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問無忌:“你真的沒有看出誰是奸細?”
無忌搖頭。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來了。”
他又瞇起了眼,微笑道:“其實我早就知道這里有個奸細。”
無忌道:“是誰?”
唐缺道:“趙無忌。”
趙無忌。
聽見這名字,最吃驚的一個人當然就是趙無忌自己。
唐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個人幾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個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雙尖針般的笑眼就盯在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別的人都可以走,趙無忌,你也想走?”
曲平沒有反應。
他不能有反應,也不會有反應,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趙無忌。
他還在繼續往前走,走得雖然并不快,腳步卻沒有停。
再走兩三步,他就可以走出這院子。
但是他沒有走出去,因為唐缺忽然就已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個身材長得像河馬一樣的人,身法竟比燕子還輕巧,動作竟比豹子還矯健。
曲平顯然也吃了一驚。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瞇著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氣。”
曲平道:“我?”
唐缺道:“我本也不敢請你留下來的,可惜我又怕別人知道。”
曲平道:“知道什么?”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趙無忌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沒有一個人好好的接待你,我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趙,名字也不叫無忌。”
唐缺道:“你不是趙無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嘆了口氣,道:“如果你不是趙無忌,誰是趙無忌?”
他忽然回頭,吩咐家丁:“你們能不能派個人去替我把牛標請回來?”
牛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禿頂大漢,一雙眼睛很有神,顯然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
他剛才也在這里吃飯,就坐在曲平對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被牽連到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才問道:“你就是牛標?”
牛標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標道:“我是三泰鏢局的鏢師,已經在三泰呆了十來年。”
唐缺道:“你到這里來有何公干?”
牛標道:“我常來,因為這家客棧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爺。”
唐缺微笑,道:“原來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這家客棧是屬于唐家堡的,客棧的管事叫唐三貴,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雖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話問你,你也得實說,絕不能有半句虛言。”
牛標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標別的好處沒有,卻從來不敢說謊。”
唐缺道:“好,好極了。”
他忽然指著曲平,道:“我問你,你以前見過這個人沒有?”
牛標毫不考慮,立刻回答道:“我見過。”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見過?”
牛標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樓上。”
直到現在,無忌才明白唐缺為什么要找這個人來問話。
保定府正是大風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標道:“算起來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
唐缺道:“兩年前見到過的一個人,你兩年后還能記得?”
牛標道:“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深。”
唐缺道:“為什么?”
牛標道:“因為當時還有個人跟他在一起,那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唐缺道:“那個人是誰?”
牛標道:“那個人就是大風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見都害怕的老狐貍——司空曉風!”
他說的是實話。
趙無忌都看得出他說的不假,因為曲平的臉色已有點變了!
牛標道:“那天我們是特地去向司空曉風賠罪的,因為我們有趟鏢經過保定時,一時疏忽,忘了到大風堂去投帖子,大風堂就有人傳出話來,說我們這趟鏢的安全,大風堂不再負責。”
唐缺嘆了口氣,道:“你們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誰不知道大風堂的規矩一向比衙門還大,你們有多大的本事?敢這么張狂?”
牛標道:“我們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所以才急著去找司空大爺賠罪。”
唐缺道:“他怎么說?”
牛標道:“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唐缺道:“那你們豈非慘了?”
牛標道:“幸好當時有這位公子在旁邊,若不是他替我們求情,我們那趟鏢只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
唐缺指著曲平,道:“替你們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標道:“是的。”
唐缺道:“你沒有看錯?”
牛標道:“我絕不會看錯。”
唐缺道:“就因為有他替你們求情,司空曉風才沒有追究你們的無禮?”
牛標道:“不錯。”
唐缺笑了笑,道:“這么樣看來,他說的話連司空曉風都要買賬的。”
他又用那尖針般的笑眼盯著曲平:“這么樣看來,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鎮定,非常沉得住氣,可是現在他的臉色也已發白。
那天司空曉風故意要讓他替“三泰”求情,本來是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讓江湖中的朋友對他尊敬感激。司空曉風的作風一向是這樣子的,隨時都不會忘記提攜后進。
當時他當然絕不會想到,這么做竟反而害了曲平。
唐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趙無忌,你是誰?和司空曉風是什么關系?他為什么要聽你的?”
現在曲平還能說什么?他只能說:“我不是趙無忌!”
唐缺道:“你還不肯承認?”
曲平道:“我不是趙無忌。”
唐缺道:“你還不肯承認?”
曲平道:“我不是趙無忌。”
他已下了決心,不管唐缺問他什么,他都只有這一句回答。因為他的確不是趙無忌。
只有無忌才知道他不是趙無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這個人才是真的趙無忌?
如果他把真的趙無忌指認出來,他當然就可以安全脫身了。
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每個人都難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是會把無忌出賣?
無忌不敢確定,連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確定。
這時唐缺居然又暫時放過了他,又回頭去吩咐他的家丁:“你們能不能派個人去把唐三貴找來?”
是拔劍?還是不拔?
唐三貴是唐家旁系子弟中很出色的一個人,和死在“非人間”的唐力是叔伯兄弟。他今年三十九歲,精明能干,做人圓滑,對于飲食穿著都很考究,看來就像是個買賣做得很成功的生意人。
事實上,他也的確將這家客棧經營得很成功,而且做得很規矩。
唐家堡里這條街上一共有三十多家店鋪,每一家都是在規規矩矩做生意,和任何一個市鎮里任何一家店鋪都沒有什么不同。因為唐家的規矩是:“你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你賣什么,就得吆喝什么。”
這也是唐家的成功之處。
唐缺已經開始在問,指著曲平問:“你見過這個人?”
“見過。”
唐三貴的回答也和牛標同樣肯定:“這位公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住在這里了。”
“他以前來過?”
“來過四次。”
唐三貴說得明確詳細:“他第一次來是在去年年底十一月十九,以后每隔一兩個月他就會來一次,每次停留兩三天。”
唐缺道:“你有沒有問過他,在哪里高就?到這里來有何公干?”
唐三貴道:“我問過。”
唐缺道:“他怎么說?”
唐三貴道:“他說他做綢布生意的,他的店開在縣城里,店號叫‘翔泰’,他到這里來是為了要賣貨。”
唐缺道:“他是不是帶了貨來?”
唐三貴道:“每次他都有貨帶來,每次都能賣光。”
他微笑:“因為他賣得實在太便宜了,比大盤批發的價錢還要便宜三成。”
唐缺也笑了:“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做,他為什么要做賠本生意?”
唐三貴道:“所以我也覺得奇怪,他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就去調查過。”
唐缺道:“調查的結果如何?”
唐三貴道:“縣城里的確有家叫‘翔泰’的綢布莊,老板卻不是他。”
他又道:“可是老板卻知道有他這么樣一個人,因為他每隔兩個月就要去買一批貨,再虧本賣給我們。”
唐缺道:“你還調查到什么?”
唐三貴道:“我在翔泰那里留下了幾個人,扮成那里的伙計,那幾個弟兄本來就是在德哥那里的,學的本來就是綢布生意。”
“德哥”叫唐德,是唐家堡綢布莊里的大管事。
唐三貴道:“所以他再到翔泰去買貨的時候,送貨到他家去的就是我們的兄弟了。”
唐缺笑道:“你這件事辦得很好。”
唐三貴道:“根據送貨到他家去的那些兄弟說,他也住在縣城里,住的是王老爹的房子,花了二十三兩銀子的保費,每年十兩租金。”
唐缺道:“看來那房子還不小。”
唐三貴道:“是不小。”
唐缺道:“他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唐三貴道:“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女人跟他住在一起。”
唐缺道:“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唐三貴道:“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人,說的是北方話。”
他又道:“他們還托王老爹替他們買了個叫‘桂枝’的丫頭,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人長得胖胖的,而且還有點傻。”
唐缺道:“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再傻也應該懂事了。”
他瞇起眼笑道:“就算別的事不懂,有件事總應該懂的。”
那件事是什么事?就算他沒有說出來,別人也能想得到的。
唐三貴道:“所以我就叫小九去了,小九對付女人一向最有本事。”
唐缺笑道:“你倒真會選人。”
唐三貴道:“不到半個月那丫頭就已對小九死心塌地,什么話都說了出來。”
唐缺道:“她怎么說?”
唐三貴道:“她說那位姑娘的脾氣大得要命,這位公子怕她怕得要命。”
他慢慢的接著又道:“她還告訴小九,這位公子平時稱呼那位姑娘的名字是千千。”
千千!
無忌的心沉了下去。
千千果然也在附近,果然還是跟曲平在一起。
唐缺又瞇起眼笑道:“千千,這名字真不錯,這名字實在好極了。”
唐三貴道:“可是叫這名字的女人卻不多,我一共只聽說過兩個。”
唐缺道:“哪兩個?”
唐三貴道:“我老婆姨媽的女兒就叫千千。”
唐缺道:“還有一個呢?”
唐三貴道:“我聽說大風堂趙二爺的千金,趙無忌的妹妹也叫千千。”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有個妹妹?”
唐三貴道:“我當然知道。”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她,也怕得要命?”
唐三貴道:“哥哥怕妹妹并不出奇,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怕妹妹的。”
唐缺吐出口氣,微笑道:“這么樣看來,這件事已經應該很明白了。”
曲平的臉上已經連一點血色都看不見了。現在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個不可原諒的、致命的錯誤。
他低估了他的對手,低估了唐三貴。
他更低估了唐缺。
唐缺道:“現在你還有什么話說?”
曲平說道:“我不姓趙,我不是趙無忌。”
唐缺嘆了口氣,道:“這么樣看來,我好像只有去把那位千千小姐請來了。”
他轉向唐三貴:“我想你一定已經派人去請了。”
唐三貴答道:“我已經派人去過,可是……”
唐缺道:“可是怎么樣?”
唐三貴道:“我派去的人身體好像都不大好,忽然都生了急病。”
唐缺道:“你派去的人是什么人?”
唐三貴說道:“是阿力以前的那批兄弟。”
阿力就是唐力。
他本來也是直接歸唐缺統轄的管事之一,他們那一組人負責的是行動。
在唐家的旁系子弟中,只有他們那一組人可以領得到暗器。
他們每一個都是經驗豐富,反應靈敏的好手,而且身體也好得很。
唐缺道:“他們怎么會忽然生病的?生的是什么病?”
唐三貴道:“生的是種很奇怪的病,有的人脖子忽然斷了,有的人咽喉上忽然多出個洞來,就好像被人刺穿的一樣。”
唐缺道:“那當然不會被人刺穿的,千千小姐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刺穿他們的咽喉,擰斷他們的脖子。”
唐三貴道:“所以我說他們是生了急病,一種很奇怪的病。”
唐缺道:“一定是的。”
唐三貴道:“一定。”
唐缺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唐三貴道:“得了這種病的人,當然都是必死無救的。”
唐缺道:“他們已死在這位不是趙無忌的趙公子家里?”
唐三貴道:“昨晚上他們就死了。”
唐缺道:“那位千千小姐呢?”
唐三貴道:“家里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她當然沒法子再住下去。”
唐缺道:“所以她只好走。”
唐三貴道:“她非走不可。”
唐缺道:“她當然沒有留話告訴你們,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三貴道:“她沒有。”
唐缺嘆了口氣,道:“這實在不巧,他們病得的實在太不是時候。”
他搖著頭,喃喃的說道:“我只希望千千小姐莫要也被他們傳染上那種怪病才好,一個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脖子如果忽然斷了,豈非難看得很?”
唐三貴嘆了口氣,道:“那一定難看極了。”
兩個人不但都很有演戲的天才,而且配合得也非常好。
無忌和曲平總算都松了口氣,千千總算還沒有落在他們手里。
她本來雖然不該出手傷人的,但在那種情況下,她也許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
現在她的行藏雖然已暴露,至少總比落在他們手里好。
唐缺背負著雙手,慢慢的踱著方步,忽然停在無忌面前,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那句話?”
無忌道:“什么話?”
唐缺道:“寧可殺錯,不可放錯。”
無忌道:“我記得。”
唐缺道:“你懂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無忌道:“我懂。”
唐缺道:“那么你就替我殺了這個趙無忌吧。”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連一點火氣都沒有。
但是無論誰都知道,唐大爺如果要殺一個人,這個人就已死定了。
對他來說,殺人絕不是件很嚴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殺錯都沒關系。
無忌忽然也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
唐缺道:“什么話?”
無忌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的。”
唐缺道:“我記得。”
無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費殺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經從身上拿出了一疊銀票:“兩百九十萬兩雖然太多了些,十萬兩我還有的。”
很少有人會把十萬兩銀子隨時帶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帶了。
看來他好像隨時都在準備著要無忌替他殺人。
這是山西大錢莊里發出來的銀票,這種銀票一向最硬,無論在什么地方,都絕對可以十足十當現金使用。
這疊銀票正好是十萬兩。
無忌已經接過來,慢慢的數了一遍。
他的臉色沒有變,手也沒有抖。
他的手穩定而有力,正是一雙非常適于殺人的手,殺人的時候也絕不會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殺這個人?
這個人是大風堂的忠實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個人。
這個人到唐家堡來,無疑是為了尋訪他的行蹤。
這個人并不是趙無忌,他才真正是唐缺要殺的人。
他怎么能對這個人下手?
但是現在他扮演的這個角色,是個為了十萬兩銀子就能殺人的人。
現在十萬兩銀子已經在他手里。
如果他還不肯出手,唐缺一定會對他懷疑,他的身份也難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無疑。
上官刃還活著,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殺這個人?
曲平蒼白的臉上已有了冷汗。
他從來沒有正視著無忌,是不是因為他已猜出了無忌的身份?
他當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賣無忌,可是等到無忌要殺他的時候,他會不會改變?
無忌沒有佩劍。
但是唐缺并沒有疏忽這一點,已經示意唐三貴,送了一柄劍給無忌。
一柄三尺六寸長的青鋼劍,雖然不是寶劍利器,卻鑄造得完全合于規格。
這柄劍是絕對可以殺得死人的。
現在劍已到了無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劍柄,他的手還是同樣穩定。
唐缺正在盯著他這只握劍的手,曲平也在盯著他的手。
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
他應該怎么辦,是拔劍?還是不拔?
還有誰來送死?
無忌拔劍!
“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無忌拔劍,只因為他已別無選擇,就算他不惜暴露身份,也同樣救不了曲平。
但他卻可以殺了唐缺,和曲平一起沖出去。
這樣做雖然冒險,卻值得一試。
他是不是應該這么樣做,還是應該犧牲曲平?為了顧全大局,又何妨犧牲一個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問心無愧?
他只有冒險。
只要他今天能沖出去,以后就一定還有機會。
他這一劍不能失手!
劍鋒薄而利,劍鍔、劍柄輕重、長短,都鑄造得完全合于規格,絕不是普通的鐵匠可以鑄造得出來。
他相信這一定是唐家堡里鑄造暗器的工匠所鑄成的劍,用的一定是他們鑄造暗器時所剩下的精鐵。
用唐家的劍,殺唐家的人,豈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準備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還想說什么?”
曲平道:“我已經沒有什么好說了,我只不過想替你省下十萬兩銀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會殺人,而且是免費的,要殺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難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殺別人我也許還沒有把握,要殺我自己,我保證絕沒有任何人比我殺得快。”
他是不是已經看出了無忌的痛苦?所以決心犧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極了。”
他忽然出手,用兩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無忌手里的劍尖。
他的出手快而準確。
這個看來比河馬還笨的人,身手竟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高得多。
無忌剛才那一劍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劍刺中他的咽喉,幾乎是不可能的。
現在無忌已不能出手了,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雙尖針般的笑眼看著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會跟一個快要死的人搶生意的。”
無忌只有松開手。
無忌倒提起這柄劍,將劍柄慢慢的遞給了曲平。
曲平慢慢的伸出手。
他還是連看都沒有去看無忌一眼,他的神色已變得很平靜。
因為他已下定了決心。
他確信自己的決定絕對正確,確信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觸及了劍柄。
無忌沒有阻攔,也不能阻攔,他求仁得仁,死已無憾。
想不到唐缺卻又不讓他死了。
唐缺的手輕輕一抖,一柄三尺六寸長的青鋼劍,忽然就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他用的是陰勁!
他的陰勁練得遠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驚,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發現這柄劍可以斷,你這個人卻不能死。”
曲平道:“你為什么忽然間改變了主意?”
唐缺笑了,瞇著眼笑道:“我這個人的主意本來就隨時會改變的,變得比誰都快。”
曲平道:“我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為你活著對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來釣魚。”
曲平的反應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釣的當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餌,千千無疑會上鉤的。
曲平的人已飛撲而起,向唐缺撲了過去。
然后他就發現了一件事——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武功遠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差得多。
他一直認為一個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機智、鎮定、人緣,都比武功重要。
現在他才知道他錯了。
因為他干的是這一行,在他生存的這個環境里,武功不但是極重要的一環,而且是一個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個商人,你就絕不會放下你的算盤,如果你是個文人,就絕不能放下你的筆。
因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這一點,不管你有多聰明,不管你的人緣多好都一定會失敗的。
現在曲平終于明白了這一點,他已經從痛苦的經驗中獲得了教訓。
他的身子剛撲起,唐缺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經到了他的穴道上。
他倒下去時,正又聽見唐缺在說:“如果我不讓你死,你想死只怕還不太容易。”
院里很陰涼,因為院里有很多樹。
唐缺就站在一棵枝葉很濃密的樹下,也不知是槐?是榕?還是銀杏?
對于樹,無忌知道的并不多,對于人,他知道的卻已不少。
雖然他不知道這棵樹是什么樹,卻已知道這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一個人了。
這個人無疑是他平生所見過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個人。
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有這么高的武功,這么快的身手。
這還不是唐缺可怕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變化。
他的主意隨時隨地都在變,讓別人永遠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這個人也隨時隨地都在變,有時聰明,有時幼稚,有時仁慈,有時殘酷。
有時候他做出來的事比白癡還可笑,有時候做的事讓人連哭都哭不出。
現在曲平已經落入他的手里,以千千的脾氣,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會不顧一切,冒險到唐家堡來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誰?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惟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著別人把繩子套上她的脖子。
無忌只希望能在她還沒有聽到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來。
如果他是個三頭六臂的隱形人,說不定能夠做到的。
只可惜他不是。
銀票都是嶄新的。
雖然大多數胖子都比較臟,比較懶,唐缺卻是例外。
他有潔癖。
不喜歡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潔癖,他們都認為男女間的那件事是件很臟的事。
無忌慢慢走過去,把銀票還給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還給我。”
無忌道:“我從不免費殺人,也從不無故收費。”
唐缺道:“我要殺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趙公子一個。”
無忌道:“你還要我替你殺誰?”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殺的這個人,你應該只收半價才對。”
唐缺道:“因為你討厭他,他也討厭你,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無忌道:“你說的是小寶?”
唐缺道:“除了他還有誰?”
這實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誰也想不到唐缺居然會要人去殺小寶的,但是誰也不會反對,小寶并不是很討人喜歡的人。
這么樣一個人如果死了,誰也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
無忌更不會。
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殺小寶,他絕不會覺得有一點為難。
現在情況卻不同了。
他已經知道小寶就是“西施”,也是他惟一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發現唐缺每次要他去殺的人,都是他絕對不能殺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絕。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會要你去殺他?”
無忌道:“我想不到,我以為你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會變酸,好朋友也會變壞的。”
唐缺道:“因為我不喜歡一個沒有鼻子的朋友。”
他瞇著笑眼,悠悠的問道:“你是不是認為這理由還不夠好?”
無忌道:“好像還不夠。”
唐缺道:“對我來說卻已足夠了。”
唐缺道:“以前我喜歡他,只不過因為他有一張長得很好看的臉。”
他說得已經很露骨。
無論多好看的一張臉上,如果沒有鼻子,也不會好看的。
他當然不愿再看到這么樣一個人,更不愿再被這個人糾纏。
這理由已足夠。
唐缺忽笑道:“我記得你殺人好像只問有沒有十萬兩可拿,并不問理由的。”
無忌淡淡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殺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殺他,你怎么樣?”
無忌道:“有錢可賺的事,我當然不會拒絕。”
唐缺微笑,道:“那么這筆錢你就已賺定了,而且賺得很容易。”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要殺他的確不難。”
唐缺道:“三天夠不夠?”
無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時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超過二天。”
無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絕對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的。”
無忌道:“但是我還有條件。”
唐缺道:“什么條件?”
無忌道:“我總不能坐在房里等著他送上門來讓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樣?”
無忌道:“你至少應該通知附近的暗卡警衛,讓我可以自由行動。”
唐缺說道:“這一點,我當然會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現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吃飯去?”
無忌道:“現在我的胃口雖然不好,多少總可以陪你吃一點。”
唐缺道:“那就好極了。”
夜。夜涼如水。
這一天就這么糊里糊涂的過了,除了肚子里塞滿了用各式各樣方法燒成的雞鴨魚肉外,無忌簡直連一點收獲都沒有。
非但沒有收獲,而且多了難題,曲平、小寶都是他的難題。
現在他的行動雖然已比較自由了些,卻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條件后,唐缺一定會更注意他的。
唐缺絕不會真的讓一個身份還沒確定的陌生人,在他們的禁區中隨意來去。
他答應無忌這條件,很可能也是種試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無忌不能不特別小心。現在限期已經剩下四天了,無忌卻只能躺在床上,瞪著房頂發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覺,睡眠不但能補充體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著,越想睡,就越睡不著,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這里一向很安靜,到了晚上,很少還能聽到什么聲音。
可是現在窗外卻忽然有聲音響了起來,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奔跑,就在無忌已經準備放棄睡眠,準備快不睡了,卻偏偏睡著的時候,這些聲音就響了起來。
他覺得很可笑,一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笑一笑,還能怎么樣?
他也覺得很奇怪!聲音是從窗外那片樹林里發出來的,好像又有奸細出現,驚動了暗卡埋伏。
這次他明明還睡在床上,難道唐家堡真的還有別人是奸細?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開窗戶看出去,樹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閃動。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是奸細?還有誰冒險到唐家堡的禁區里來?
不管是誰來了,都是來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還在閃動,吆喝的聲音卻漸漸小了。
就在這時候,無忌忽然又聽見另外一種聲音。聲音是從一棵樹的枝葉中發出來的,并不是風吹枝葉的聲音,是鐵鏈子震動的聲音。
樹林里怎么會有鐵鏈子震動?
無忌立刻想起了雷震天腳上的鐵鏈子。
火光在遠處閃動,他已竄出了窗戶,竄入了另外一棵樹的枝葉中。
兩棵樹的距離很近。
他雖然看不見隱藏在枝葉間的人,卻看見了一只手。
一只戴著鐵鏈的手。
一只瘦長、有力、穩定,洗得很干凈,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這是雷震天的手。
無忌立刻竄過去,扣住了這只手的脈門,穩住了手上的鐵鏈子。
雷震天居然沒有掙扎,只問:“誰?”
“是我。”
他只說了兩個字,雷震天已聽出了他的聲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無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現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住在對面的小樓上,我已經聽見你推開窗戶的聲音。”
他的耳朵真靈:“我也聽見你竄過來的聲音,所以我才伸出手,剛才我搖了搖鐵鏈子,本來就是要你聽見的。”
無忌道:“你怎么前來找我?你怎么能做這種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來找你。”
星光于枝葉漏下來,照在他臉上,他本來全無表情的一張臉,現在卻顯得很焦急:“我非要找到你不可!”
無忌問道:“是不是已經有人發現了你?”
雷震天道:“沒有,我很小心。”
無忌道:“可是這里的暗卡已經被驚動了。”
雷震天道:“他們發現的是另外一個人。”
無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個上吊的人。”
無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為有個人剛才在這樹林里上吊,驚動了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機會溜到這里來。”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絕不止他一個。”
無忌又問道:“你為什么一定要來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為蜜姬來了。”
無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她來了?”
雷震天道:“因為今天有人把她一綹頭發送來給我。”
每天都有個籃子從上面吊下來,把食物和飲水送給他。
今天,這只籃子里不但有一只鹵雞,十個饅頭,和一大瓶水,還有一綹頭發。
雷震天道:“我雖然看不見,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頭發。”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險的暗器,只要有一點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經是個瞎子,只能憑雙手的感覺來操作一切。
這雙手的感覺當然極靈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們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撫摸的,又何止是她的頭發而已。
他撫摸她的頭發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當然能感覺得出。
想到這一點,無忌心里竟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連她的人都拋棄了,又何必在乎她的頭發?”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雷震天道:“他們已經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這次給了我十天限期。”
無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們要我在十天之內,完成他們交給我的任務。”
無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們就會每天給我一樣蜜姬身上的東西!”
他的聲音已變了:“第一天他們給我的是頭發,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許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會是什么?第五天會是什么?他不敢說,無忌連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離開了她,的確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別人雖然不諒解,她卻不會不明白的。”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信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無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不防一萬,只防萬一,這是每個江湖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過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時候,都一定會先為自己留下退路。”
無忌也明白這一點。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個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聯盟之前,已經為我自己留下了一條后路。”
他說得雖然不太明白,可是無忌已經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經將霹靂堂火器的秘密和歷年積存的財富隱藏在一個極秘密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們絕不會再讓我活下去。”
無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們就一定會殺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一定要來找你,我也只能來找你。”
無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這是件很難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我想法子。”
無忌沉默著,過了很久很久,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這個人?”
雷震天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這個人。”
雷震天冷冷道:“因為,他出賣了大風堂。”
無忌詫聲道:“大風堂豈非是你的死敵?”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認為,一個人寧可去賣屁股,也不該出賣朋友。”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現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現在他住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場也跟我一樣。”
無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無忌道:“唐家堡的地勢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幾間房?上官刃會住在哪一間?一路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無忌道:“只要你能幫我做到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應。”
雷震天忽然不說話了,臉上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無忌道:“我是誰?”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趙?是不是趙簡的兒子趙無忌?”
無忌道:“不管我是誰,反正你我現在已經是一條線上的朋友。”
他握緊了雷震天的手:“我只問你,你肯不肯為我做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無猶豫:“我不但可以把那棟房子的出入途徑告訴你,而且還可以替你畫一張圖,我雖然是個瞎子,但是我還有手,現在我雖然已經看不見,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條路,每處暗卡,我都記得很清楚。”
無忌道:“你什么時候可以把這張圖畫給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時候他們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較疏忽,尤其是在午飯前后,你一定要想法子找機會到我那里去。”
無忌道:“那條地道還在?”
雷震天道:“當然在。”
無忌道:“他們沒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說道:“沒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給他們一個膽子,他們也不敢。”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靂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天!”
現在他雖然已一無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還有足夠令很多人粉身碎骨的火藥。
雷震天道:“沒有我的允許,無論誰進去了,都休想能活著出來。”
他冷冷的接著道:“因為只要我高興,我隨時都可以跟他們同歸于盡。”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獅虎雖死,余威仍在。
他的確是有他值得驕傲之處,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無忌輕輕吐出口氣,道:“好,我一定會去找你,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這么一個朋友,我保證你絕不會后悔的。”
無忌又回到了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夠平安回去,有些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會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無疑就是這種人。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沒有人能夠輕易擊倒他。
快天亮的時候,無忌終于睡著。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穩,朦朧中,他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在他面前上吊。
他本來明明看見這個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竟變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鴿子
四月二十四日,晴。
無忌從噩夢中驚醒時,陽光已經照在窗戶上。
唐缺居然已經來了,正在用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戶支起。
窗外一片青綠,空氣清爽而新鮮。
唐缺回過頭,看見他已張開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無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這是川話。
無忌道:“你說我硬是要得,就是說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確。”
無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瞇起了眼,微笑道:“你當然了不起,連我都沒有想到你這么快就能得手的。”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用這種法子,除了我之外,絕不會有人知道是你殺了他。”
他實在聽不懂唐缺是在說什么。
唐缺道:“現在我才知道,我那十萬兩銀子付得實在不冤。”
唐缺道:“你快起來,我們一道吃早點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雖然還不太好,可是我們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以資慶祝。”
無忌終于忍不住問道:“我們慶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戲做得真不錯,可是你又何必做給我看呢?”
他大笑著,拍著無忌的背:“你放心,在別人面前,我也會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繩結。”
無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進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確。”
無忌不說話了。
現在他已經聽懂了唐缺的話。
——昨天晚上在樹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寶。
——唐缺已經認定了小寶是死在無忌手里的。
——因為他知道小寶這種人,絕不是自己會上吊的人。
——因為他已經給了無忌十萬兩,要無忌去殺小寶。
——會殺人的人,總會讓被殺的人看來是死于意外。
這幾點加起來,事情已經像水落后露出了石頭那么明顯。
連無忌自己都幾乎要懷疑小寶是死在他手里的,因為他也確信小寶絕不會自己上吊。
現在他已知道小寶有極機密、極重要的使命,現在任務還沒有完成,他怎么會無故輕生?
可是無忌自己當然知道,他沒有殺小寶。
是誰逼小寶上吊的?
為的是什么?
這件事又在無忌心里打了個結,這個結他一直都沒法子解開。
早點果然很豐富。
唐缺開懷大嚼,足足吃了半個時辰,連筷子都沒有放下過。
無忌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頓早點就能吃這么多東西的人。
這茶樓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樓一樣,來吃早點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
可是現在吃早點的時候已過去,別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終于放下筷子,在一個銅盆里洗過了他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塊雪白的絲巾將他那張小嘴擦得干干凈凈。
他的確是個很喜歡干凈的人。
無忌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去殺小寶?”
無忌道:“因為你討厭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討厭一個人,就要花十萬兩銀子去殺他,現在我早就破產了。”
他又壓低聲音:“我要你殺他,只因為他是個奸細!”
無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細,像他那么樣一個人,怎么會是奸細?”
唐缺道:“他看來的確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奸細。”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細,看起來都不會像是個奸細。”
無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雙尖針般的笑眼盯著他,道:“譬如說你……”
無忌道:“我怎么樣?”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個奸細,如果派你去做奸細,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他吃吃的笑著,笑得就像是條被人打腫了的狐貍。
無忌也在看著他,連眼睛都沒有眨,淡淡道:“你也懷疑我是奸細?”
唐缺道:“老實說,我本來的確有點懷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殺小寶。”
唐缺道:“到這里來的奸細,都是大風堂的人,因為別的人既沒有這種必要來冒險,也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個奸細,也是大風堂的人,就絕不會殺他的。”
無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無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細,為了洗脫自己,我更要殺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確比我還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點你還沒有想到。”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們已經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無忌承認。
他們一直都認為小寶把自己的身份掩護得很好。
唐缺道:“你們既然都不知道我們已發現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釋:“所以如果你是奸細,就算殺了他,也不能洗脫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細,當然也不會知道他是奸細,所以你才會殺他。”
這本來是種很復雜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無疑很精密。
只可惜這其中還有個最重要的關鍵,是他永遠想不到的。
無忌并沒有殺小寶!
是誰殺了小寶?
為的是什么?
這還是個結,解不開的結。
知道唐缺要殺小寶的原因之后,這個結非但沒有解開,反而結得更緊了。
幸好這個結是唐缺永遠都看不見的。
唐缺道:“你既然殺了小寶,就絕不會是大風堂的奸細。”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給你做。”
無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為什么會忽然提起上官刃來?
無忌想不通,臉色也沒有變,道:“我知道一點,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
唐缺道:“這個人陰陰沉沉,冷酷無情,而且過目不忘。”
無忌道:“這點你說過。”
唐缺道:“這個人只有一點最可怕的地方。”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道:“他好像從來都不相信任何人,他到這里已經來了一年,竟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沒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無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連唐家的人都無法接近上官刃,他當然更無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這個人,怎么能找到復仇的機會?
唐缺道:“不過這個人卻的確是武林中一個很難得的奇才,現在他在這里的地位已日漸重要,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么樣?”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個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認為他的確有很多事情需要一個人去照顧,所以我準備推薦一個人給他。”
無忌道:“你準備推薦誰?”
唐缺道:“你。”
無忌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經跳得好像打鼓一樣。
他一直在找機會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處去。
想不到這么好的一個機會竟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沒有一點利害關系,你聰明能干,武功又高,他說不定會喜歡你的。”
無忌道:“如果我能夠接近他,我就會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來告訴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確,正確極了。”
他又大笑著,拍著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聰明絕頂。”
無忌道:“如果我真的是個聰明人,我就不會去做這件事。”
唐缺道:“為什么?”
無忌道:“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聰明人是絕不會去做的。”
唐缺道:“這件事,對你當然也有好處。”
無忌道:“什么好處?”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無忌當然承認。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誰,你都不必再擔心了。”
無忌不說話了。
其實他心里早已千肯萬肯,可是他如果答應得太快,就難免會讓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雖然陰險,卻不小器,你在他身邊,絕不會沒有好處的。”
他瞇著眼笑道:“你當然也應該看得出,我也不是個很小器的人。”
無忌已經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去見他?”
唐缺道:“我們還要等一等。”
無忌道:“還要等什么?”
唐缺道:“要到唐家堡來并不難,要到‘花園’里去,卻難得很。”
無忌道:“花園?”
他的心又在跳,他當然知道“花園”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問。
唐缺道:“花園是唐家堡的禁區,上官刃就住在花園里,沒有老祖宗的話,我也不敢帶你到花園里去。”
他嘆了口氣:“現在我雖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卻一定還要我等一等。”
無忌問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無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經派了人到你家鄉去調查你的來歷,現在我們就在等他們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們不會等太久的,今天他們就會有消息報回來。”
今天才二十四日,距離無忌自己訂下的限期還有三天。
唐缺道:“別人去做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們怕你等得著急,所以特別叫人加急去辦,恰好我們最近從一個破了產的賭棍廖八那里,買來了一匹快馬,又恰巧有個人能騎這匹快馬。”
廖八的那匹馬,就是無忌的馬。
無忌雖然知道那匹馬有多快,但卻做夢也想不到這匹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們派去的那個人,不但身輕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證,最遲今天正午,他一定會有消息報回來。”
無忌臉上還是完全沒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是種什么樣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價,他經過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現在卻已變得不值一文。
因為現在他已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就沒有機會。
沒有時間,就什么都完了。
現在已將近正午,距離他的限期已經只剩下一個多時辰。
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時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立刻跳起來,沖出去,沖出唐家堡。
他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得住氣。
他知道沖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關頭,他絕不放棄!
除了他們之外,茶樓上還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兩三個人。
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離無忌這張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遠。
無忌這張桌子,剛好就在這六桌人中間。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哪個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經過他們。
如果他們要攔住無忌,絕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六桌人年紀有老有少,相貌有丑有俊,卻都有一種相同之處。
每個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長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塊地方微微的凸起。
這六桌人無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無疑都帶著唐門追魂奪命的暗器!
無忌忽然笑了:“你們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謹慎。”
唐缺微笑道:“無論誰能夠活到七八十歲,做事都不會不謹慎的。”
無忌道:“那些人當然都是她派來監視我的?”
唐缺并不否認:“那六桌人都是的,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老祖宗親手發條子派下來的暗器。”
無忌道:“既然是老祖宗親手發的條子,派下來的暗器當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絕對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們身上帶的暗器都是見血封喉的精品,他們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絕對可以算是第一流的,連我的幾位堂叔都來了。”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這當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絕對信任你。”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說的若是謊話,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無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為我擔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擔心,我一點都不擔心。”
他當然不擔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擔心什么?
茶樓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敞開著的。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一群鴿子飛了過去,飛在蔚藍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