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奇人奇地奇事
正月十八。
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一件形狀既不規則也不完整的鐵件,怎么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小高還沒有完全清醒,可是這個問題卻一直像是條毒蛇般盤據在他心里。
等他完全清醒時,他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嚇呆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只有在最荒唐離奇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地方。
這地方仿佛是山腹里的一個洞窟,小高絕對可以保證,無論誰到了這里,都會像他一樣,被這個洞窟迷住。
他從未看到過任何一個地方有過這么令人驚奇迷惑的東西。
從波斯來的水晶燈,高高吊在一些光怪陸離色彩斑斕的巨大鐘乳間,地上鋪滿了手工精細圖案奇美的地毯,四壁的木架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奇門武器,有幾種小高非但沒有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
除此之外,還有丈余高的珊瑚,幾尺長的象牙,用無瑕美玉雕成的白馬,用碧綠翡翠和赤紅瑪瑙塑成的花木和果菜,用暹邏黃金鑄成的巨大佛像,佛像上還掛滿了一串串晶瑩圓潤大如龍眼般的珍珠。
另外一張大案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樽玉爵和水晶瓶,滿盛著產自天下各地的美酒。
四五個身穿蟬翼般薄紗的絕色美女,正站在小高躺著的軟榻邊,看著小高吃吃地笑,其中有一個金發碧眼,皮膚比雪還白的女孩子,笑得最天真,另外一個皮膚卻是深褐色的,就像是褐色的緞子一樣,柔軟光滑,瑩瑩生光。小高已經完全被迷住了。
這些武器,這些珍寶,這些美人,都不是凡人所能見到的。
難道這個地方已不在人間?
如果這里就是地獄,那么這個世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下地獄了。
——你們是什么人?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孩子們只笑,不說話。
小高想站起來,卻已經被一個小巧如香扇墜的女孩子按住了他的肩。
他不敢碰這個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經常都能夠抗拒誘惑的人。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那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子,居然捧住了他的臉,對著他耳朵輕輕吹氣。
小高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快要變化了,很不雅觀的變化。
他的身子忽然彎曲,從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部位往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向彎了過去。
按住他肩、捧住他臉的兩個女孩子,只覺得手一滑,被她們按住捧住的人已經不見了,再回頭去找時,才發現他已經躲到很遠的一個黃金佛像后面。
“你們千萬不要過來,”小高大聲道,“我這個人并不是個好人,你們如果真的敢過來,我真的要不客氣了。”
他真的有點怕這些女孩子,但是她們如果真的過去了,他也不會覺得太難過的,也不會被嚇死。
可惜她們沒有過去,連一個都沒有過去。
因為就在這時候,這個地方的主人已經出現了。
一個英挺瘦削,身材很高的人,隨隨便便的穿著件黑得發亮的黑絲長袍,讓一頭漆黑的長發隨隨便便地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穿著雖然隨便,可是他這個人看起來卻如同帝王。
尤其是他的臉。
他的臉輪廓極分明,線條極明顯。
他的臉色蒼白,完全沒有一點血色,就像是用一塊雪白的大理石雕出來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冷漠和高貴。
看見這個人,女孩子們立刻全都盈盈拜倒,小高立刻大聲說:“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這里的主人。”
“我本來就是。”
“我既不認得你,你也不認得我,你把我弄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高叫起來,“你怎么會不知道?”
“因為我根本沒有要你來,是你自己要跟我來的。”
小高怔住了,怔了半天才開口。
“是我自己要跟著你來的?難道你就是那個提著口箱子的人?”
“我本來就是。”
小高用手抱莊頭,好像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一個布衣粗食容貌平凡的人,竟忽然奇跡般變成了一位帝王。
這種事本來只有在神話中才會發生的,卻偏偏被小高在無意間遇到。
“你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小高從佛像后面走出來,“是個鋒芒不露提著口箱子流浪天涯的刺客?還是個遠避紅塵富逾王侯的隱士?”
小高問他:“這兩種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種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反問小高,“是個對人世間每件事都覺得好奇的熱血少年?還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無情劍客?”
“我是個學劍的人,一個人如果要學劍,就應該獻身于劍,雖死無憾。”小高又問他,“你呢?你殺人是為了什么?是為了錢財?還是因為你殺人時覺得很愉快?”
小高凝視著他:“一個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別人的生死時,是不是會覺得很愉快!”
黑袍人忽然轉過身,走到大案前,從一個水晶樽里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然后他才淡淡地說:“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是愉快的事了,只可惜我也像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也會去做一些自己本來并不想做的事。”
“這一次你為什么要殺楊堅?”
“為了朱猛,因為我欠他一條命。”
“誰的命?”
“我的。”
“朱猛救過你?”
“每個人都難免會有危險困難的時候,我也不例外。”黑衣人淡淡地說,“將來你也會有這種時候的,可是你永遠都無法預料那時是誰會去救你,就正如現在你也不知道將來會有些什么人要死在你手里一樣。”
“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我的劍下。”小高說,“死在劍下的人,都早已把性命獻身于劍,就像他們一樣,如果我死在他們劍下,我死而無怨。”
黑衣人忽然從壁架上取下一柄形式奇怪的長劍,冷冷地看著小高:“如果現在我就用這柄劍殺了你呢?”
“那么我就會覺得很遺憾了。”小高說,“因為現在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已經多得足夠讓我殺了你。”
“哦?”
“你已經知道我殺了楊堅,已經偷偷地看過了我那口箱子。”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看出來,”小高說,“我還是想不通那怎么會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你想知道?”
“非常想。”
黑衣人忽然拔劍,冷森森的劍氣立刻逼人眉睫而來,閃動的劍光竟是碧綠色的。
“這柄劍叫綠柳,是巴山顧道人的遺物。”黑衣人輕撫劍鋒,“昔年顧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縱橫天下,死在這柄劍下的成名劍客,也不知多少了。”
他放下長劍,又從架上拿起一柄宣花大斧。
“這是昔年黃山隱俠武陵樵用的斧頭,凈重七十三斤,”他說,“他用的招式雖然只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極霸道的殺手,據說當時江湖中從來都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七招。”
宣花斧旁擺的是柄又像是槍又不是槍的武器,因為槍頭上裝的不是槍尖,是柄鐮刀,還用條鐵鏈子掛住。
“鐵鏈飛鐮殺人如割草。”黑衣人道,“這件武器據說是來自東瀛的,招式詭秘,中土未見。”
他又指著架上一對判官筆、一雙娥眉刺、一柄跨虎藍、一把吳鉤劍、一只鉤鐮槍、一筒七星針、一把波斯彎刀和一根白臘大竿子說:“這些武器昔年也都是屬于當代絕頂高手所有,每件武器都有它獨特的招式,每件武器都不知附著多少武林高手的英魂。”
小高忍不住說:“我問的是你那口箱子,不是這些武器。”
黑衣人淡淡地說:“但是我那口箱子,就是這些武器的精華。”
“我不懂。”
小高問他:“一口箱子怎么會是十三種武器的精華?我看那口箱子里只不過是些支離破碎的鐵塊鐵管和鐵片而已。”
“那其中的奧秘,你當然不會看得出來。”黑衣人說,“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來都只不過是一些零碎的鐵件,一定要拼湊在一起之后,才會成為一種武器。”
他又解釋:“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鍔、刀柄、刀環、刀衣,也要用五種不同的東西拼湊在一起,才能成為一把刀。”
小高好像已經有點懂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可以用你那口箱子里的那些鐵件,拼湊出一種武器?”
“不是一種武器,是十三種武器,十三種不同的武器。”
小高怔住。
“用十三種不同的方法,拼湊出十三種不同形式的武器來,可是每一種型式都和常見的武器不同,因為每一種型式至少都有兩三種武器的功用。”黑衣人說,“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變化精華所在,全都在我那口箱子里。”
他問小高:“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小高已經聽得完全怔住了。
現在他雖然已經明白,楊堅和云滿天他們七個人為什么看起來會像是同時死在三四種不同的武器之下,出手的都只有一個人。
這一點小高雖然想過了,卻還是不能完全相信。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有誰會相信世上真的有這么樣的一件構造如此精巧精確精密復雜的武器存在?
但是小高不能不信。
所以他忍不住長長嘆息:“能鑄造出這么樣一件武器來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天才。”
“是的。”
黑衣人蒼白尊貴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祇。
“沒有人能比得上他。”黑衣人道,“他的劍術、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煉鐵煉劍的方法,都沒有人比得上。”
“他是誰?”
“他就是鑄造你那柄‘淚痕’的人。”
小高又怔住。
他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自己和這個神秘的黑衣人之間仿佛有某種極微妙的關系。
這種感覺使得他又驚奇、又興奮、又恐懼。
他還想再多知道一點,有關這口箱子、這柄劍和這個了不起的人與事,他都想多知道一點,但是黑衣人卻好像不愿他知道得太多,已經改變了話題:“這口箱子固然是空前未有的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他說,“如果沒有一個杰出的人來使用它,也不能發揮出它的威力。”
他并不是在夸耀自己,也沒有自負之意,只不過是敘述一件事實而已:“這個人不但要精通這十三種武器的招式變化,對每件武器的構造都要了解得極清楚,而且還要有一雙極靈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把箱子里的鐵件拼湊起來。”
黑衣人又說:“除此之外,他還要有極豐富的經驗,極靈敏的反應和極正確的判斷力。”
“為什么?”
“因為對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時候里,判斷出要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住你的對手。”黑衣人說,“在對方還沒有出手前,你就要算準,應該用哪幾件東西拼成一種什么樣的武器?而且還要在對方出手前將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對方手下。”
小高苦笑。
“看來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像這樣的人找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幾個。”
黑衣人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地說:“要打開我那口箱子,也不是容易事,可是你很快就打開了,”他說,“你的手已經足夠靈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經很有根基,而且好像還練過傳自天竺秘宗,圣母之水高峰上的瑜珈術。”
“好像是的。”
“傳給你這柄‘淚痕’的老人,和我這口箱子本來就有點關系。”黑衣人淡淡地說,“所以直到現在你還沒有死。”
“難道你本來想殺了我的?”小高問,“你為什么沒有殺?”
“因為我要你留在這里,”黑衣人說,“我要你繼承我的武功,繼承我的箱子,繼承這里所有的一切。”
他說的是件別人連做夢都夢想不到的幸運。
——富可敵國的財富,玄秘之極的武器,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忽然間就要擁有這所有的一切,他一生中的命運忽然間就已在這一瞬間改變。
這個年輕人心里會有什么樣的感覺?
小高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在聽別人說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事。
黑衣人又說:“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在你還沒有把我的武功練成之前,絕不能離開此地一步。”
這個條件并不苛刻,而且非常合理。
“只可惜你忘了問我一件事,”小高說,“你忘了問我是不是肯留在這里?”
這個問題其實不必問的,這樣的條件只有瘋子和白癡才會拒絕。
小高不是瘋子,也不是白癡,黑衣人卻還問了他一句:“你肯不肯?”
“我不肯。”小高連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也不愿意。”
黑衣人的瞳孔忽然變了,由一個凡人的瞳孔變成了一根針的尖,一柄劍的鋒,一只蜜蜂的刺,直刺著小高的眼睛。
小高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又過了很久,黑衣人才問他:“你為什么不肯?”
“其實也不為什么!”小高說,“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在這里太悶了,而我卻一向過慣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凝視著這個神秘而可怕的人,淡淡地說:“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不想做你這樣的人。”
“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知道。”小高說,“可是我覺得你這個人好像一直都是活在陰影里,不管你用哪種面目出現,好像卻只有在陰影中出現。”
他嘆了口氣:“你雖然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天下無雙的武功,可是有時候我卻覺得你的日子過得還沒有我愉快,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很同情你。”黑衣人看著他,瞳孔里的寒光忽然散開,散成了一團朦朦朧朧的光影,散成了一片虛無。
“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也有權選擇我的。”小高說,“我要活在太陽下,就算我要殺人,我也會堂堂正正地去向他挑戰,跟他公公平平地爭一個勝負。”
黑衣人忽然冷笑。
“你以為司馬超群真的會跟你公平決斗?”
“我光明正大地向他挑戰,大家以一對一,怎么會不公平?”
“現在你當然不會懂的,”黑衣人又嘆了一口氣,“等到你懂的時候,只怕已經太遲了。”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要去的。”小高說,“現在我的肚子餓得要命,我只希望你留我好好地吃一頓飯,然后就讓我走。”
他又顯得高興起來:“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小氣的人,我這個要求大概也不算太過份。”
“的確不算太過份。”黑衣人冷冷地說,“只可惜你也忘了問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這地方來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小高居然還在笑:“我相信你的話,幸好每件事都有例外的。”他笑得居然還很愉快,“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破例一次。”
“我為什么要為你破例?”
“因為我們是朋友,不是仇敵,我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你。”
“你錯了。”黑衣人說,“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配做我的朋友。”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種奇特的光影:“如果我肯為你破例一次,只不過為了一點原因。”
“什么原因?”
“因為你同情我。”黑衣人說。
他眼中的光影忽然間仿佛又變成了一種又辛酸又苦澀的譏誚之意:“這個世界上只有人恨我、怕我,卻從來也沒有人同情過我,只因為這一點,我就不妨給你一次機會。”
“什么樣的機會?”
黑衣人站起來,從大案上隨便拿起了兩個水晶樽,要小高選一瓶喝下去。“為什么要我選?”小高問,“這兩瓶酒好像完全一樣的,瓶子都是一樣的。”
“只有一點不一樣。”
“哪一點?”
“這兩瓶酒有一瓶是毒酒,”黑衣人說,“穿腸奪命的毒酒。”
其實這兩瓶酒還有一點是不一樣的,其中有一瓶酒比另外一瓶少了一點。
因為這瓶酒已經被黑衣人倒出來一點,而且已經喝下去。
現在他還活著。
這一點小高應該看得出來,但是他選的卻是另外一瓶。
黑衣人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問:“你選定了?”
“我選定了,而且絕不會改變主意。”
“你有沒有看到我剛才喝過一杯酒?”
“我看見了。”
“你知不知道我喝的是哪一瓶?”
“我知道。”
“你什么不選我喝過的一瓶?”
“因為我還不想死。”
小高微笑,笑得更愉快:“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笨,一定能看得出這兩瓶酒里有一瓶你喝過的,可是你還要讓我選,因為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選你喝過的那一瓶。”
這是事實。
“幸好我不是大多數人,你也不會把我當作那些人。”小高說,“你喝過的那瓶酒里如果真的沒有毒,你就不會用這種方法來試我了。”
他說:“你要對付我,當然要用比較困難一點的法子。”
這種選擇實在很不容易。
有些人就算有智慧,能想到毒酒很可能就是黑衣人自己喝過的那一瓶,也未必有膽量把另外一瓶喝掉。
“毒酒是你的,你當然有解藥,就算喝個十瓶八瓶的也沒有問題,可是我就喝不下去了。”小高說,“所以我只有選這一瓶。”
黑衣人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小高,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他:“如果你選錯了呢?”
“那么我也只有死了算了。”
說完這句話,小高就把他自己選的一瓶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然后他的人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