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壬,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無名之輩。
據[浿水]縣令說,此人原是東夷馬韓人,窮困潦倒、流落[樂浪]。吃穿都顧不來,卻逢人即道他是“韓王箕準血脈、殷商箕子遺裔”。[提奚縣]縣尉信了他的鬼話,拔其為“提奚巡察”。
但因其“通漢文、慕華夏”,不為太守公孫升濟所喜,又曾為難他數次。這箕壬就此懷恨于心,一待傍上那“渡海而來”的[白虎大王],就開始顯露出暴虐本性來。
此人雖名不見經傳,然確實有些手段。奔赴朝鮮的途中,這箕壬就假[燕大王]仙威,迫得督郵、郡丞等高官,認罪伏法,且都將過往作下的惡事,一一道清、寫明。
一入[樂浪],箕壬即由督郵、郡丞入手,順藤摘瓜,扯出一溜貪贓枉法的官吏來。
歷三日,春秋決獄、從嚴從重。
再一日,朝鮮城郊,人頭滾滾。
原本蜩螗沸羹的[樂浪郡],一夜之間,鴉默雀靜。
此后數日,箕壬大刀闊斧,盡掃公孫舊歷。廢神文、去巡察、減賦稅、復商旅、興織染、課桑農……。十日過罷,樂浪乃復舊觀。
箕壬遂掛印棄冠,隨趙云三人離去。
臨行前,朝鮮官民餞別。箕壬笑道:“諸位且慢作惡,箕某不日再來。”大小官員聞之,甚是感動。長亭短亭,十里哭送。
[浿水]縣令,其實應稱作“前[浿水縣]縣令”。此人因言獲罪,遭箕壬免官。心中不服,遂忿忿赴京。
踏上赤肺石,撻響登聞鼓。彈劾箕壬“以布衣蔬食之身,擅殺漢廷命官。暴烈酷虐,比之張湯郅都、李貞彌仆,都要遠勝一籌。”
滿殿朝臣聞言,無不心驚膽戰。
張湯、郅都還好些,雖稱酷吏,卻不失為能臣良吏。但李貞、彌仆就不同了。
太史公曾在《酷吏列傳》中記載:“廣漢李貞善磔人,東郡彌仆鋸項……”一個擅長割肉凌遲、一個喜歡鋸人脖頸,妥妥的一對變態。
[浿水]縣令是否言過其實,眾人不知。不過,還未等[崇德殿]有所決斷,一封由[樂浪]一郡九縣武,跪坐垂首,一如七日前“王朔劾董卓時”那般,緘默不語。
見此局面,龍榻高臥的劉宏,心中失望夾裹著憤怒、無奈、怨恨,翻來覆去、百端交集。
自高祖興漢以來,歷前后兩朝、二十六位劉姓帝王,還沒有哪一位,能像他眼下這般窩囊!
縱天下之大,尊白虎野祀者多于劉氏正朔。
任朝野內外,官宦黔首皆屈膝逢迎一小兒!
區區一個“樂浪箕壬”,本是“蔬食不飽,蓬戶穴牖”的布衣百姓。一旦與那燕小兒有了瓜葛,便能堂而皇之地入主[樂浪]太守府邸。
罔顧漢家威儀、無視生議死比,擢序罷黜、生殺予奪,荒唐至極!
然而,縱如此滑天下之大稽,卻先有樂浪官民十里餞行、后有朝堂文武默不作聲。
是嫌“五刑”不足以明威,還是嫌漢家斬首刀不利?
劉宏環視左右。他心中嘉許的王議郎,今日告病家中。反倒是耄耋之年、病魘纏身的三公,與會階前。
可惜,皆不曾發言。
劉宏眉頭一皺,問太尉楊賜道:“伯獻公如何看待這[浿水]縣令,與[樂浪]奏章?”
楊賜,字伯獻,年近古稀。昔日劉宏初登帝位時,他與劉寬、張濟在華光殿中為其侍講。官歷少府、光祿勛、司空、太常、太尉,頗得劉宏尊崇。
“[浿水]縣令所言,終究只是一家之言。而那[樂浪]奏章,也只是文字表述,未得求證、亦難究其詳。”楊賜正襟危坐,緩聲道,“不過,依此二者所言,這箕壬確有擅殺朝官事。故此,敢請陛下下詔通緝,待此人緝捕歸案,刑之以法、以儆效尤。”
殿中群臣聞言,都附和道:“楊太尉所言甚是。”
天子劉宏聽罷,面色更見陰沉。
楊賜也不提那燕小兒,只說箕壬。但這箕壬隨趙云三人離去,之后必然是隨那燕小兒出海東行。這一出一行,非是一年半載能回中土的。縱然劉宏下旨緝捕,還能遣人追去海上不成?
楊賜一席話,說了也等于沒說。百官附和,也只是找到一個搪塞的借口罷了。
劉宏很是失望,轉頭望向司空張濟,要問他意見。忽然發覺不對,又轉回去,再看向太尉楊賜。
平日里的楊太尉,因受那沉疴宿疾的糾纏,走路多了、要緩一緩,說話快些、也要喘上一番。但看他剛才開口說話,卻是音聲洪亮、中氣十足,哪還有往日沉疴宿疾、累年糾纏的虛弱模樣!
劉宏的雙眼瞇了起來,稍片刻,望向一旁的司空張濟。其面色紅潤、神采奕奕,不見往日面目黧黑、病骨支離的憔悴跡象。
再看太常袁逢,跪坐近兩個時辰,依舊氣息綿長、不散不亂,比他劉宏都顯康健。
而后光祿勛劉寬、大鴻臚趙燮……
殿中十幾位花甲、古稀的老臣,好似都回返至壯年時一般。這其中,也只有那宗正劉能、宗親劉廣,還是之前白發蒼顏、老態龍鐘的舊模樣。
回返壯年時,回復青春。劉宏忽然一愣,回復青春!劉氏!
劉宏的臉色瞬間嚴厲起來,凝視著太尉楊賜,一字一句問道:“伯獻公的身體,看上去大有好轉,可是最近尋到了名醫、仙藥?”
楊賜因“帝師”的身份,與天子的關系一向親厚,曾獲贊“惇德允元、忠愛恭懿”。如今劉宏勃然變色、又出口問“仙藥”,楊賜一猜便知個中緣由。也不欲隱瞞,于是苦笑道:“賜子彪,視臣憋喘難解、藥石罔效,便去[白虎山]購得一枚[小仙寶]。昨日里誆我,道是從海外求來的‘仙藥’,服后才知是[仙門]之物。”
[崇德殿]中,一陣騷動。劉宏不予理會,臉色更加難看的他,又問司空張濟。
前幾日還要乞骸骨、告老還鄉的張司空,低頭回道:“前日宿疾復起、疼痛難忍,老妻與那蔡伯喈有姻親,故而……”
光祿勛劉寬:“臣弟憐寬病重……”
太常袁逢:“臣子術,昨日將某灌醉,強塞入口……”
大鴻臚趙燮:“前日酒醉誤服……”
十幾位老臣,天子一個一個問下來,越問越是氣血上涌:“好!爾等真乃……真乃朕之肱股啊!”
一直未曾開口的何大將軍,忽然道:“陛下,子為父求藥,是孝;婦為夫求藥,是親;弟為兄求藥,是悌。孝悌、親愛,人倫之所系,實乃修齊治平之基、禮敬行仁之本。況且說,貪生畏死,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好一個人之常情!”
劉宏勃然大怒,一掌將身旁侍女所托八寶金盂打飛。文武百官,頓時躬身垂首、噤若寒蟬。整個[崇德殿],只聽得見天子呼呼的氣喘,及金盂骨碌碌的滾動聲響。
又待片刻,氣喘聲與滾動聲同時消逝。卻聽黃門蹇碩忽然大叫:“陛下!”
眾人抬頭看去,天子雙目緊閉、口唇發紺,面色焦黃、幾無人色。
“太醫!”
“太醫!”
[崇德殿]亂成一片。
王老太醫步履匆匆地趕來,一番點按針刺后,天子蘇醒過來。
群臣問起病癥,太醫道:“天子勤勉,日理萬機,過于疲乏,乃至于暈厥。”
朝議遂散,百官各自離去。
半月之后,王老太醫告老還鄉。行至南陽宛縣時,遇黃巾余孽,全家被害。
雒陽,廷尉獄中,公孫度意興闌珊地靠在囚室一角。
他被下獄已有十余日,未審未判、無人理會。
前些日子病重垂死,同一囚室的人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卻沒料想,每日里只米水續命,他卻活了下來。
不過,雖然小命暫保,但這不見天日的關押,卻煎熬得公孫度差點發了瘋。
天子不至、廷尉不管,尚書、御使大夫、廷尉正、奏讞掾、奏曹掾……,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個都看不見。
每日與他作伴的,只有一個送飯的老鰥夫獄卒,以及同一囚室關押的幾名羽林軍。
老鰥夫只會說“飯否”二字,任他如何比劃手勢,也只裝聾作啞,全不應聲。
而那幾名羽林軍更是奇葩,整日里除去吃食、遺矢、睡覺,便一直念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卿故,殺敵舍身……”
有次他照著念起,剛念到“為卿”二字,就被其中一名叫羅胥的家伙一巴掌扇飛。
豎子,手勁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