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系統的人員待遇要比其他機關單位好很多，但與之相應的，是工作量也大到叫人吐血。章釗平這個局長當得不容易，因為上司徐毅光是個工作狂。徐毅光每天最喜歡干的事就是盯東甌市下屬各縣市區的kpi，其對考核數據之癡迷，甚至精細到要親自關注下面哪個鄉鎮派出所追贓效率最高。徐毅光對鄉鎮派出所都能盯到這種程度，所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中心區分局的工作，自然就更別想有任何懈怠。秦風前些天被小混混堵了一次，徐毅光隔天就發了任務，要求中心區馬上搞一次“春雷行動”，把全區所有的小混混該抓的統統抓一遍。
章釗平滿腹抱怨，但卻改變不了當孫子的命運。
今天早上，中心區公安分局便開了個行動部署會，章釗平從早上9點開始說話，把徐毅光列出的一整套考核要求逐條說明了一遍，說到11點才完，直說得嗓子冒煙，大號的保溫杯續了兩次水。但這還沒什么，關鍵是開會坐久了，屁股會痛，尤其對于痔瘡患者來說，這簡直是比挨刀子更殘忍的酷刑。
中午11點20分，章釗平滿頭大汗地端著保溫杯從會議室里出來，臉色差得難看。
他午飯也不想吃了，打算中午先回家一趟，洗個澡換身衣服，下午晚一些再直接去cw派出所，現場重點整治一下那一帶的治安。
邁著沉重的步子，拖著更重的體重，章釗平吃力地從5樓走回到6樓。
6樓只有兩間辦公室，他自己一間，還有一間是局辦公室主任的。
至于二把手的，卻是很微妙地安排在了4樓。
剛走上樓梯口，章釗平就覺得今天這里的氣氛有點不一樣。
往日里向來都很安靜的局辦公室主任的屋里，今天居然有點小熱鬧。章釗平還道是徐毅光來了，他快步走到辦公室門口，往一頭一看，卻見到個生得不能再生的生面孔。一個四十來歲、濃眉大眼的中年男人，正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和辦公室主任趙敏說說笑笑。
章釗平擠出一個微笑，打著官腔走了進去，“這是哪里的領導來視察啊？”
半老徐娘的趙敏趕緊介紹道：“章局，這位是程立程主任，省廳的辦公室副主任。”
章釗平一聽是省廳來的人，神情微微一變。
這邊程立已經站起身來，走到章釗平跟前，微笑著伸手道：“章局，幸會。”
“幸會，幸會。”章釗平忙把保溫杯放下來，握住程立的手問道，“程主任下來，是省里的領導有什么指示嗎？”
“指示談不上。”程立笑著自報了一下家門，“龍廳長讓我過來辦點小事情。”
章釗平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龍某人是什么人物，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接下來等全國兩會結束，各省的主要部門換人，姓龍的應該就要摘掉那個掛了超過10年的副字，正式掌管曲江省的公安系統了。而且他今年年紀還不大，運氣好的話，有生之年搞不好還能混個省政法委的書記當當。
“龍廳長有什么指示？”章釗平連忙改口。
“是這樣。”程立神情一肅，沉聲道，“這次龍廳長讓我來，主要是調查一件事情。不過出于情報安全，這件事我目前還不能跟你們說。我這次過來，是直接繞過了東甌市公安局，現在只有你們兩位知道我下來了，所以我希望不，是我要求你們兩位，一定要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在案件調查結束之前，千萬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過來了。尤其是你們市里的領導。章局，你是老同志了，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吧？”
章釗平點點頭，很認真道：“明白。”
程立露出笑臉，接著說道：“這次調查，還需要你們中心區分局配合我一下。”
章釗平顯得嚴肅又干練地回答道：“程主任有什么需要盡管說，我們中心區保證全力配合上級領導完成任務！”
“好……趙主任可以先出去一下嗎？”程立故作姿態地問邊上的趙敏道。
“行，你們兩位領導先談正事，我也該去吃午飯了。”趙敏笑容婉約，快步出了門。
程立把辦公室房門一關，走回到沙發旁坐下來。
章釗平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屁股的力量，坐到程立對面。
程立開門見山，突然間神情一緊，肅然問道：“章局，你對中心區的涉黑人員有多少了解？”
章釗平心里咯噔一聲，首先就想到是不是侯聚義鬧出什么大事情了，然后省里順藤摸瓜，查到了黃秋靜身上。他低著頭，沉默了兩秒，小心謹慎地字斟句酌開始撇關系：“中心區這邊……還談不上涉黑吧，從事一些灰色產業的人員肯定有，但絕對還達不到所謂的涉黑，性質沒那么嚴重。”
“那我怎么聽說不是這么回事呢？”程立二郎腿一翹，眉頭微皺著說，“章局，我這回過來，主要是了解情況來的，我需要聽真話啊。”
“程主任，看你這話說的……”章釗平干笑道，“我剛才已經實事求是了嘛！”
“哦……”程立故作深沉，微微點頭，他端起茶幾上的杯子，不急不緩地喝了口水，然后慢悠悠地換了個說法，“我剛才聽趙主任講，你們今天早上開了行動部署會，打算抓一些長期擾亂社會治安的不法分子，是這樣吧？”
“對。”章釗平點頭道。
程立追問道：“那你對這些不法分子的人員組織結構，有沒有比較確切的了解？”
章釗平回答道：“我們區里所有有犯罪前科的社會閑散人員，全都在我們的嚴密監視中。只要哪個敢偷雞摸狗，一旦有群眾舉報，我保證12小時之內就能把人抓起來。”
程立腦袋微微一歪，盯住章釗平的眼睛：“那這些人里，有沒有那種……帶頭大哥一類的人物？”
章釗平這下稍微看出點這位“上級領導”的意思了，笑著試探道：“程主任想找人？”
程立立馬打官腔：“我需要了解情況。”
章釗平想了想，站起身道：“程主任，來我辦公室吧。”
程立跟著章釗平，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章釗平走到檔案柜前，從里面抽出一個塑料文件盒，然后從里面拿出一份看起來還挺新的檔案。這份檔案其實是去年年底全省考核后留下的一點邊角料，章釗平放在這兒，本來就是應付領導突擊檢查用的，內容不算完整，但拿來當個當面匯報用的大綱，還是綽綽有余的。
章釗平把那份薄薄的名單遞給程立，程立接過檔案，直接往沙發上一坐，認真地翻看起來。
他足足看了有十幾分鐘，最后，指著上面的一個名字，問章釗平道：“就是這個谷強吧？章局，這個人你能聯系到嗎？”
“能。”章釗平說著，掏出自己的手機，直接從上面調出了號碼，遞給程立道，“程主任，就是這個。”
程立結果手機一看，不由：“章局，你這工作做得夠細致啊。”
章釗平正色道：“職責所在嘛，中心區出了什么事，我總得知道方方面面的責任人是誰。”
程立神情贊賞地點了點頭，然后從桌上拿了張紙，快速把號碼抄下來，抄完后又謹慎地問道，“這號碼能通吧？”
章釗平建議道：“你可以現在就打一下。”
“這就不必了。”程立微笑道，“如果打不通，我再來找你。”
章釗平點點頭。
“今天耽誤章局吃飯的時間了。”程立收起紙條，和章釗平又握了下手，“我就先告辭了。”
程立走出了辦公室。
章釗平一直目送他走下樓梯，然后馬上走到窗邊，等了一陣，一直等到程立從樓里出來，走出公安局大門，上了車，章釗平這才趕緊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機。
徐毅光接到章釗平的電話，聽章釗平把事情說完，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很好，這件事你確實應該跟我說。這樣，你先安排兩個人去盯著這個程主任，省里要有什么行動的話，你盡管按他們的要求配合。谷強這些人，該抓就抓，不需要留什么情面。如果再牽扯到別的人，你也及時跟我通個氣，讓我了解一下情況。”
“好。”章釗平回答道，接著又略帶猶豫地問，“這事……要不要告訴黃秋靜？”
徐毅光想了想，很熟練地甩鍋道：“你看著辦吧。”
這老狐貍。
章釗平心里嘀咕了一句。
徐毅光忽然又道：“對了，那個黃老總家的大少爺昨天可是惹了大事情。那個被他打的司機脾破裂，昨天幸好搶救及時，不然可就出人命了。現在司機的家屬到處在鬧，市里的媒體，市委宣傳部那邊已經打招呼了。你這邊也抓緊安排人手，把那個被打司機的家屬給我盯好了，別讓他們到處亂跑。還有那個黃少菊，你下午去找他談談，手術費、誤工費什么的，你盡量讓他都掏了，他要是不肯給錢，那你正好，讓他趕緊走。這錢我們市局出了，就當花錢買個安寧。”
“好，好，我現在就去醫院看看。”章釗平很上道地回答。
掛了電話，章釗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最近幾天也不知是什么情況，麻煩事兒一茬接一茬，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他抓了抓頭，糾結了小半分鐘，又咬了咬牙，拿手機給黃秋靜打了過去。
黃秋靜聽完很凝重，就跟上墳似的低聲道：“知道了，我會跟谷強說，讓他這幾天把下面的人盯好。要是有什么大問題，我一定告訴你。”
章釗平又道：“還有，秦風大前天被人堵，徐局不高興了，接下來要搞大行動。你跟谷強說一下，叫他安排幾個人，再進去一趟。最好是能讓人過來自首，也省得我們多跑一趟。”
“又抓？”黃秋靜一臉晦氣，忍不住抱怨道，“進去一次，每人一天100塊錢。章局，你們局里的行動搞得這么密，我這邊壓力也不小啊。”
章釗平事不關己地呵呵笑道：“你就跟他們說，上次進去表現不好，這次再來一回，算是將功補過！將功補過還給什么錢啊？他們進去那么多人，我們看守所還要倒貼伙食費呢！”
黃秋靜根本拿這些當官兒的沒轍，嘆了口氣，隨口吐了個槽：“章局，都是為建設和諧社會做貢獻，要不你們給點補……”
章釗平哈哈大笑，笑得痔瘡都不痛了，大聲道：“你個老黃，我看是你鉆錢眼里去了，警察抓賊還要給補貼，你干脆讓他們去民政局申請低保多好，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