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還未開口,一旁的陳濟川即道:“這般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拿屋子給咱們住,要知道這位可是解元老爺,并非一般舉子,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據說在京城走路隨便一個匾額砸下來,都能中幾個七品官的,在這里就沒什么好裝逼了。
掌柜一聽說林延潮是解元后,當下拱手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十五歲就中解元的林解元啊!話說上一科會試時,附近不少湖廣,紹興會館的舉子,都來本館里都說要一睹尊面啊!”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道:“區區薄名,不足掛齒。”
掌柜當下道:“既是林解元,那小人無論如何也要盡力服侍了,只是怕屋舍簡陋,不入解元郎的眼,請三位隨小人來。”
林延潮隨掌柜入了會館后院,到了一間兩進的宅院內。誠然如掌柜所言,院子卻是有幾分破舊,里面的家具桌椅還積了灰。
還有只老鼠在屋里肆無忌憚地啃著一胡桃。
掌柜赧然道:“這已是咱們這最好的院子了,眼下還未到考期,大多在京交游的舉人,都有落腳地方,他們要么住親戚故人那,要么自己住客棧,住會館的實在不多。讓解元郎住在這,實是不體面。”
林延潮沒說什么,四面轉了圈,心想這院子雖是破舊了些,但勝在寬敞。上一世在帝都住八十平米四合院,那是何等霸氣的存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沒什么體面不體面的,住宿的地方,將就就行了,不少還有幾個舉子也住這里嗎?他們可以,我也行。”
說完林延潮向陳濟川點點頭。陳濟川會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掌柜手里。林延潮道:“勞煩掌柜和小二替我們收拾一下屋子。被褥要新的,另給我們準備一頓豐盛的茶飯,以及沐浴的熱水,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說吧!”
掌柜見銀子很高興,謝著就接過了。當下叫來三名伙計收拾屋子。
片刻后會館里已備下了一桌子飯菜。
掌柜殷勤地道:“北地口味偏重,外省來的吃不慣,咱們這的廚子是照著家鄉菜作的,你看看和不和口味?”
林延潮笑著道:“甚好。”
三人就在堂上大吃大喝起來。
還沒吃幾口,但聽見腳步聲,一人走到大堂來。
林延潮不免停筷,打量來人,對方大約三十幾歲,穿著破舊的青衫。書卷氣很重,面容有幾分消瘦。
對方問道:“掌柜,我讀書讀得遲了,誤了時辰了,灶里還有吃食嗎?”
掌柜笑著道:“劉公子,真對不住,咱們剛剛熄了灶,廚里的那點吃食都是沒了。明日請早吧。”
那人咬咬牙道:“掌柜,我這里有現錢。絕不拖欠。”
掌柜仍是笑著道:“真不是不給你做,實在是熄了灶的,不如你出門轉轉?”
那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搖了搖頭道:“罷了,勞煩掌柜的了,懇請明日早食時叫我一聲。”
說完此人背過身去。往屋內走去。
林延潮開口道:“這位兄臺,我這才動了沒幾筷子,不如一并來吃些。”
對方聽了停下對林延潮施禮道:“多謝兄臺好意,在下……在下……”
林延潮起身相邀道:“不妨事,也就多一雙筷子。小弟初來京師,人生地不熟,有些事向兄臺請教才是。”
對方聽了這才坐下來,展明在桌上飯盆里給對方舀了一大碗粟米飯。
對方拿起筷子的手有幾分顫抖,當下就大口扒了幾下。
林延潮夾了一大塊帶著油花的醬肉,一筷子黃澄澄的炒蛋,放入對方碗里當下溫和地道:“這位兄臺,放寬心,慢慢吃。”
此人見此一幕,不由流下淚來。
對方放下碗筷,抹去眼淚長嘆道:“現在方知昔日韓信受漂母一飯之恩,后為何思千金以報。在下劉鎮,草字雅居,是癸酉科的舉人,寓于京中已是六七年,對京師風土人情,科場典故遺聞,還算略知一二。兄臺若要打聽,還請問吧?”
癸酉科就是萬歷元年,林延潮當然是想知道,對方身為堂堂舉人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不過一見面就這么問太太八卦了。
林延潮拱手道:“原來是前輩,小弟林延潮,草字宗海,丁丑年舉人,不急,我們邊吃邊聊。”
劉鎮訝然道:“莫非兄臺就是,被譽為當世蔣文定,弱冠登第林解元,果真有志不在年高。”
自中解元后,林延潮對于別人的各種驚嘆,膜拜,有幾分免疫了,淡淡地道:“劉兄見笑了,京師藏龍臥虎,天下三千舉子云集,在下這點才學,實不算冒尖,以后還請前輩多提點才是。”
劉鎮露出幾分蕭瑟,顯然是想到自己處境隨口道:“宗海,你年少成名,卻絲毫沒有驕傲之色,僅此一點,可知你這解元得來絲毫不虛。我們二人相互切磋,互補長短就是。”
當下劉鎮打開話匣子,二人邊吃邊聊。兩人說了不少科考之事,聊得十分投機。
林延潮得知劉鎮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原來是在京屢試不第,又無顏面回家,故而在京讀書,結果花盡了盤纏,而家里又遲遲不給他寄錢來,故而手頭這才不寬裕。
林延潮讓掌柜用錫壺溫了一壺黃酒,把冷了的菜又熱了熱,二人再吃。
兩人正聊得,突聽得外面響起了鑼鼓聲。林延潮笑著道:“這么遲了,不知是哪里有人搭了戲臺子?”
劉鎮道:“就與咱們會館對街一墻之隔的湖廣會館,張江陵當政這幾年來,湖廣會館可很是熱鬧呢。”
林延潮不由訝異:“湖廣會館?就在咱們福州會館的隔壁?”
劉鎮點點頭道:“是啊,原來是張江陵的居所,后來他當了首揆就換了宅子,原宅改成了湖廣會館。”
林延潮聽了不由震撼,這湖廣會館可是老有名的景點啊,不亞于歷史上嘉興南湖那艘小船的存在。
林延潮放下筷子,走到堂口,遙遙遠去,但見一墻之隔的宅院,確實車水馬龍,從里面傳來的喧鬧中可見十分熱鬧。
眾所周知,有一句話是湖廣熟,天下足。
說的就是湖廣糧米豐盛,不過大明的湖廣布政使司,是承襲元的湖廣行中書省,指的是今日湖南湖北兩湖,卻不包括兩廣。
兩湖出志士名臣,當今首揆張居正是江陵人就不說了,而清朝中興四名臣曾胡左李里,有三個是湖廣人。
晚清更有一句話,國家一日不可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這湖廣會館如此熱鬧?可是因首揆之故?”林延潮指會館向劉鎮問道。
劉鎮聞言露出幾分譏諷之色道:“當然是如此,眼下張江陵權勢如日中天,之前他臥病于邸第,滿朝臣工莫不為張江陵醮私醮,連御史六月時,也于馬上首頂香爐,暴于烈日,行于京內,以禱祝奉齋,滿城百姓都在笑話。”
這也就算了,劉鎮下面更是憤憤不平道:“最氣人的是,滿朝臣子如此也就算了,連湖廣的讀書人也是這般高人一等,上一科三鼎甲中,榜眼探花都是湖廣人,而榜眼張嗣修竟還是張江陵的次子。還有二甲第四名張泰征,是會試主考張蒲州兒子,另一進士呂興周,是閣臣呂桂林的兒子,這幾人咱們滿京城舉人都稱他們為‘關節進士’。”
“宗海,你說國家的論才大典,竟淪為閣臣提拔子侄,鄉黨的私器,你說我等寒窗苦讀幾十載有什么用?”
林延潮道:“劉前輩,此聞無益,我等還是做好自己事,不要誤了今科才是。”
劉鎮苦笑道:“宗海,你有所不知,今科其實考與不考,沒多大異議,今科春闈的主考官雖還未定下,我與你說,狀元是誰我已是知道了。”
“是何人?”
“上一科榜眼的弟弟,首揆張江陵的三子張懋修!”
劉鎮見林延潮一直沉默不言,嘆道:“抱歉,一來就與宗海你說這些喪氣話,消磨你進取的意氣,若是有不當的地方,我在這里向你賠罪了。”
林延潮道:“哪里,我在想劉兄的話,若是狀元真是張懋修的話,那我就去賭一把。”
“賭一把?怎么賭?”
林延潮一本正經地道:“是啊,若是劉兄真這么肯定,我就去賭場上將全部身家押下,賭張懋修中狀元,如此回鄉的路費也就賺到了,劉兄你真的確定嗎?”
劉鎮聽了頓時愕然,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得罪,得罪,我說個笑話而已。”
劉鎮也不由莞爾道:“林兄胸襟真非比常人,不過我有一條終南捷徑可與你說說。”
林延潮不由訝然道:“劉兄請說。”
劉鎮道:“張江陵要取他幾個兒子作進士,為遮掩世人耳目,都會找幾名有真才實學的人作陪襯。上一科時,張江陵就讓湯顯祖和沈懋學兩位天下最有名望的舉人一并與其子讀書交游,結果沈懋學就中了狀元,可湯顯祖不知為何卻沒有中第。”
“而宗海你十五歲即中解元,你的名字,在今科三千舉子中無人不曉,若是你肯去張府投貼,不說中進士,將來仕官,也是拾青紫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