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四百七十章 牛人

類別: 歷史 | 兩宋元明 | 大明文魁 | 幸福來敲門   作者:幸福來敲門  書名:大明文魁  更新時間:2016-08-11
 
宴席擺好后,申時行與潘季馴二人相互推讓一番。

申時行坐了主位,潘季馴坐在左首第一張椅上,至于林延潮他們都是坐在下首相陪。

隨后申時行揮了揮手,服侍的丫鬟和下人盡數皆行禮之后退下,后堂上只余下六人。

至于林延潮坐下,不敢坐實了,而是身子前傾,如此好隨時起身。然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都是正宗的無錫菜。

菜色也不見得如何奢侈,多是家常菜,擺盤也不超過十樣,看起來倒是一頓便宴,但無錫菜擅制水鮮,其中好幾樣魚鮮都不是這個季節所產,申時行的后廚烹制這一桌菜定然是費了一番功夫。

至于菜品,林延潮知申時行府上無錫廚子手藝如何了得,只是林延潮每一次都沒吃出味道來。在這樣有大佬在場的場合,吃什么喝什么一般都吃不出味道來,宴席的重點也不是在吃喝上。

不止林延潮,自他以下其余三名小輩也是如此,一般的謹言慎行的。

而申時行,潘季馴提起筷子夾菜后,幾人才動筷。申時行宰相氣度,平日吃食也是精細,故而慢條斯理,林延潮等人更是拘謹。

桌上唯一只有潘季馴,不拘小節,真正放手吃喝。

潘季馴酒量甚豪,連飲三杯,林延潮坐他身旁,也是十分殷勤地給他添酒遞巾。

見林延潮做低伏小,潘季馴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反而言道:“近來有一篇漕弊論,可是狀元公所作?“

林延潮聽了心底一喜,這潘季馴兼理河漕,既治河道,又治漕運,治河與治漕兩者不分家的。整個朝廷里論及對河漕政務的研究,他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啊!

林延潮此刻有些小學生給老師交作業的心情,畢恭畢敬地道:“正是拙作,不足之處還請制臺指正。“

潘季馴聽了沒有馬上答,而是夾了一筷子魚肉咀嚼后,言道:“狀元公文采了得,幾乎如蘇子瞻再世,不過嘛,文章寫了,給一些讀書人看無妨,若是拿來給方家看,恐怕會惹人笑話。“

林延潮聽了一蒙,你妹啊,虧我拿你當偶像,你這是打我的臉啊。潘季馴這話什么意思,理科僧看不起我文科僧。說我文章寫得很好,文采斐然,很能感染鼓舞(忽悠)人,不過在他這樣內行人眼里看來,就不值一提了。

林延潮聽了潘季馴的話,頓時臉黑。換了其他人,林延潮此刻當場就噴回去了,但對方是二品大員,何況申時行請他來陪客,自己不能拂了申時行的面子。

不過林延潮這口氣是咽不下,正要甩臉色拂袖離桌。申時行一拍潘季馴肩膀笑著道:“時良啊,時良,你還是這樣,說話不給人留情面,也不知你如何當到二品大員的。“

潘季馴聞言哈哈一笑。

申時行對林延潮道:“潘制臺就是治河的方家,說你的文章有不足之處,那就真是有的,你需虛心采納,彌補不足,將來好再向潘制臺請教。“

被申時行這一打岔,林延潮的怒氣也退去了,冷靜下來之后,想了一番。林延潮心道,也是,自己不過是坐了一趟漕船,就路上的所見所聞寫了一篇漕弊論,當初寫文章時難免有文人夸大其詞的毛病,除了七分寫實外,倒是有三分渲染。

何況七分寫實里,論見識的深度和廣度,自然是比不過治河十幾年的河道總督潘季馴,人家才是真正的專家。

再說對方與自己第一次見面,沒必要專門來噴自己,以他治河治漕的見識而言,他說自己文章有不足的地方,那確實就是真有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身在官場有段日子了,翰林出身,又在內閣行走,平日不少人奉承,在同僚間又聽慣了花花轎子抬人的話,就算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別人礙于情面也不會直言指出。

眼下被人指責一下,心態就崩了,這倒似有些玻璃心。申時行提醒的對,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王道。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番,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足,想到方才竟差掉甩臉色離桌而去,不由感嘆自己還是太年輕。林延潮立即知錯就改當下道:“制臺說的是,下官改日改好文章,再上門請制臺請教。“

潘季馴見林延潮方才還是滿臉烏云,經申時行這一番話后,立即心平氣和起來,也是點點頭,心道此人能三元及第,真有過人之處。

潘季馴口中淡淡地道:“狀元郎言重了,以后有空再說吧!“

申時行在一旁見了,笑了笑,向林延潮點了點頭,示意他做得對。

下面席上,潘季馴繼續閑聊,說來說去還是說他本行治河之事。

從大禹治水起,河政一直都是華夏王朝的頭等要事。

自古有云,黃河寧,天下平。

元朝的河政就是一塌糊涂,常朝令夕改,官員,濫用民役,最后才有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紅巾軍起義。

然后借起義滅掉元朝的明朝,對黃河也是絲毫愛不起來。

河患自古以來三十年一次,但到了明朝則是變成了每年一至兩次,明兩百余年,黃河竟決口達三百余次。河患之所以頻繁,與漕運有關,元朝雖也定都北京,但元朝漕運主要是走海運。

但明朝呢?天子守國門,唯有依靠東南稅賦,以供養幽燕強兵。

于是黃河自西向東,漕運南北貫穿,黃河運河交織,好了,問題來了。

要知黃河決口改道是習以為常之事,看明朝黃河下游河道改道的歷史記錄,就如同一把扇子張開的幾十條扇骨,如此每當黃河決口,漕運就截斷,。

因此朝廷得出結論,必須治黃保漕。

但見潘季馴與申時行開始‘吹噓’他的治黃政績:“隆慶五年黃河北決,運兵死亡千余,漕船不知損毀多少,朝廷震動。后來張江陵說要開泇河,我說棄舊河,開新河不行,應當堵塞舊河缺口,恢復黃河故道,引淮入河這才是正途。結果張江陵不但不聽,反而責我指漕船傾覆,以此為由頭讓人彈劾我致我罷官,朝廷令我冠帶閑住。我想好你個張江陵,君子合而不同,你身為首輔居然心胸如此狹隘。”

聽著潘季馴指責張居正,說他的壞話,林延潮心底覺得特別爽,差一點為潘季馴拍手叫好起來。不過潘季馴牛,連張居正也敢頂撞,還被他勒令罷官。

“于是我在家住了幾年,萬歷五年的冬天,我回烏程老家,結果張江陵給我寫信,你猜他信里怎么與我說,哈哈,他說他張江陵知錯了,治河之事非我不可。他在信中說昔者河上之事,鄙心單知公枉,每與太宰公評海內佚遺之賢,未嘗不以公為舉首也。張江陵在信里以謙詞請我出山,我想哪能便宜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索性不理他,在家稱病不出。張江陵一連寫了好幾封信,我看他其言甚誠,心想算了大家也都是為了江山社稷,也就答允出山。不過要他答允我兼理河漕,我才挑擔子,張江陵也就答允了。”

林延潮聽了心想,張居正倒是知錯能改。不過潘季馴口中對張居正也是滿滿的嘲諷,依然是為當初被張居正罷官之事而感到不快,借機在別人面前黑他一把。

這時申時行發話道:“時良,以右都御史,工部侍郎兼理河漕時,我方任東閣大學士。當時我記得一清二楚,時朝堂之人對時良兄啟用為河道總督仍頗有微辭。但時良仍堅持己見,條上六議,修高家堰大壩。若非你這番堅持,就不會有此治河之功。”

潘季馴一杯酒下肚,得意地道:“不錯,當年我只用一年,共筑土堤,長一十萬兩千兩百六十八丈一尺一寸。砌過石堤,長三千三百七十四丈九尺。塞過大小決口,共一百三十九處。所用夫役不過八千人,耗銀五十六萬兩,戶部原給八十萬兩,我節余工銀整整二十四萬。修河之后,沙刷河深,士民百官謂二十年所曠見。張江陵視察河工完怎么說,他與我道,此百年大計皆仰賴公英斷也,公之功不在禹下矣。哈哈,他將我比做大禹,痛快,痛快!”

說起張居正向他低頭,潘季馴興致更高,連飲九盞,更是神采飛揚。

林延潮在宴席上,看這潘季馴雖是從頭到尾都是在那自吹自擂,但是這確實是他的政績,沒有一絲虛詞。也是因為潘季馴立下這等大功,連張居正這樣人,為了求潘季馴出山都要三請,讓他干活還要向他拍馬屁,如何威風。

潘季馴將黃河河工修得鐵桶一般后,朝廷讓潘季馴入京敘修河經過。聽潘季馴匯報完后,無論是小皇帝還是張居正都是非常滿意,然后以潘季馴治河之功,將他從工部侍郎提為工部尚書,位居二品大員。

此刻林延潮也不免佩服潘季馴。

申時行倒是在一旁道:“不過時良啊,元翁他畢竟對你是有知遇之恩的。”

潘季馴笑著道:“論河政,普天之下無人出我之右,他張江陵不請我治河,還能請誰?他要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做夢!哈哈!”

桌上眾人都是大笑。

說完潘季馴接著喝酒,眾人都是輪流敬他,潘季馴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見潘季馴醉得不行,申時行立即道:“延潮你們替我送送制臺。”

林延潮稱是一聲,與徐泰時,董嗣成,朱國祚一并將潘季馴送上官轎。

幾人送完,回到后堂與申時行復命。

但見申時行高坐榻上,腳放在腳踏上,見幾人入內邊喝茶邊問道:“潘制臺可是送走了?”

幾人一并稱是。

申時行忽對林延潮問道:“延潮,你覺得潘制臺如何?”

申時行這么一問,董嗣成,徐泰時,朱國祚都是看了過來,方才潘季馴掃了林延潮面子,他們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答?

林延潮想了下道:“狂士也。”

董嗣成,徐泰時,朱國祚都是微微一笑心道,林延潮也挺記仇的嘛,潘季馴說了他一句,一直記在心底。

申時行聽了微微一笑續問道:“延潮,何為狂士?”

林延潮又道:“圣人有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朱子有云,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以學生觀來,故稱潘制臺為狂士。”

聽了林延潮這一解釋,三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來。

徐泰時道:“宗海說的是啊,中行乃至德也,天下如我們恩師這等中行之人能有幾個?故而退而求之,潘制臺這等狂狷之士,也可為君子了。”

徐泰時這話顯然是當眾拍申時行馬屁,不過拍得姿勢也是很好,幾人一并道:“徐兄所言極是。”

申時行則是微微一笑道:“潘制臺豈是狂士可論,潘制臺昔為河道御史時經手那么多錢糧,謝事閑居之日,還需借盤纏回家。這一番首輔請他出山,朝廷為治河工支給他八十萬兩。潘制臺不取一文,還結余二十四萬兩,論清廉哪位大臣及得上他。”

“今日我讓你們見潘制臺,不期望爾等將來就算不能如潘公那般立百世之功,也需從他身上學一二為臣之道。”

幾人聽了都露出受教的神色:“恩師之言,謹記在心。”

申時行點點頭道:“好了,延潮你留下,你們幾人先退下。”

徐泰時三人稱是一聲,行禮告退。

堂上只留下林延潮與申時行。

申時行示意林延潮坐到圈椅上,而林延潮不坐只是一揖在那。

申時行笑著問道:“延潮為何不坐?”

林延潮道:“恩師,弟子今日席上失態,差點令你難做,弟子心底愧疚不已。”

申時行聞言哈哈一笑道:“你初入官場,喜怒形色,也是自然。不要放在心上,為官久了,就知自然而然老練了。坐下!”

林延潮聽了,這才放心:“多謝恩師。”

于是這才坐下。

申時行問道:“聽申五說,你今日有要事尋我?”

林延潮心道這才是今天他來找申時行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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