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你是誰?“華傳芳冷笑兩聲道:“我猜來不過是科場失意,又不肯上進被督學革除功名的落魄書生。“
“爾這種人我見了不知多少了,游手好閑,不思痛下苦功如何進學,只想一朝成名,攀附貴人,妄圖走什么終南捷徑,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我菰川川文會,也是你招搖撞騙的地方么?你這一點小伎倆,又豈能騙過縣尊,陸翁的火眼金睛。“
“他們身為長者,敦厚仁德,不欲點破,這也是他們的惜才之心,你卻還蹬鼻子上臉了,我看不下這才仗義直言罷了。“
華傳芳是洋洋灑灑,好一篇長篇大論,這一連串質問下來,眾人也不能說他有錯。
若林延潮真是冒充侯官生員,那么確確實實是他有錯在先。方才贊善林延潮文章的陳繼儒,董其昌等人也不好開口。
華傳芳說完后,連陸翁也是嘆息了一聲,捏須不語。似陸翁也信了華傳芳的話,為林延潮惋惜不已呢。但眾人之中,林延潮十分淡定,甚至沒有打斷華傳芳的話,就讓他這么說了下去。
就在這時袁宏道突然站起身,對眾人道:“縣尊,陸翁,這一切不關宗海兄的事,一切錯處都是在我身上!“
華傳芳連忙道:“中郎兄,我可不是說你,我知你也是為小人所蒙騙。“
袁宏道怒瞪了華傳芳一眼,令他不敢再言語。
然后袁宏道走到陳知縣,陸翁面前跪下,對二人道:“我與宗海兄事實上也沒有深交,只是三日前相識于河上,但是宗海兄的船漏了,故而我是順道載他至杭州。一上船,宗海兄就與我直言,他并非是生員,只是科場落第之書生。“
聽到這里,在場眾人都是點了點頭。
“但我與宗海兄相談之下,對他才學敬佩得五體投地,我袁宏道僥幸科場得利,得舉孝廉,但宗海兄如此大才,竟連一名生員都不是。如此實在是令我惋惜,料想宗海兄科場失意,是無人引薦,默默無名的緣故。“
“恰好逢此文會,有陳知縣,陸翁這等鴻儒在,故而我想將宗海兄引薦與兩位前輩,但怎奈文會里非名士不能得邀,故而我事先就欺瞞了眉公,說我這位朋友乃是生員,總之一切錯處都是在我,與宗海兄無關,若是各位不信,我袁宏道敢以身起誓。“
聽袁宏道將其中緣由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眾人也是不由為袁宏道這么情誼感動。
這是什么,英雄與英雄,惺惺相惜啊!一個讀書人見另一讀書人才華勝過自己,不以他落魄卻才高而心生嫉妒,反而怕他才華被埋沒,而努力推薦,這是何等情操啊!
袁宏道說完,眾人沒有一個因此覺得袁宏道做得有什么不對,反而一個個都是為他行為而感動。
唯有林延潮則是站在那,絲毫感動感激也是沒有,反而心道,你妹啊,我還要你給我揚名?我替你揚名還差不多。
而在場之中,唯一知道內情的陳知縣此刻內心戲極度豐富,若非他數年,早煉就一手鐵面功,恐怕此刻陳知縣都是要笑趴在地上了。
不過眼見情節發生如此變化,身為半個導演的陳知縣反而決定將戲繼續演下去道:“中郎此舉真是高義,鮑叔牙將管仲薦于齊桓公,不料古人之風,今日猶見。“
陳知縣這說得是一段佳話,當年齊桓公要讓鮑叔牙為宰相,但鮑叔牙說自己不行,反而將自己朋友管仲薦給齊桓公,最后管仲成了宰相。
后人用管鮑之交來比喻極要好的朋友。
陳繼儒聽了袁宏道的話,不由嘆道:“中郎,說得對啊!我等以名士自居,設此文會,遍邀名士,但結果真正的名士反被拒之門外,我這沽名釣譽之徒,卻愧居堂上。“
陳繼儒這話聽得眾人都是不舒服,這里大家都是沽名釣譽,唯有這假冒生員的林延潮才是有真才實學的?
這話說來,大家都是不干嘛。
就在這時華傳芳冷笑道:“真名士,我看未必?“
“華兄又何出此言?“陳繼儒有幾分怒意。
華傳芳嘆道:“陳兄真是君子可欺以方啊!你忘了方才我的話嗎?你不如拿這篇文章去問那位林小友,此文到底是他做得,還是他花錢買來的?“
“真名士?呵呵!“
見華傳芳如此,林延潮搖了搖頭,當下走至陳知縣面前取過文章來,然后問道:“可有印泥?“
陳知縣道:“當然有。“
說完陳知縣就命人奉上。
之后林延潮就從袖子取了一革囊來,然后將革囊解開,取出一四四方方的直紐銅印來。
見了直紐銅印之后,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氣涼氣。
明朝的官印一二品用銀銀,三至九品用銅印,武官用虎紐,而文官則用直紐,而未入流的官員,用銅條記,不為方形。
眾人都是恍然,原來林延潮自稱不是生員,是因為對方是朝廷命官!官員當然不是生員。并且從官印看來,若是官印越大,說明對方的官作得越大,而從林延潮手中的官印來看,怕是他的官做得不小吧!
華傳芳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袁宏道也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拿起直紐銅印在印泥上一沾后,直接在文章末尾蓋上鈴印。
在場之中,屬陳知縣最為淡定了,這時候他最有大家風范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看了林延潮官印在紙上的印字后,淡淡地一笑,將紙張一遞對華傳芳道:“華兄,華朋友,你拿去好好看看。”
華傳芳聽了身子一顫,勉強抬起頭。
華傳芳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道,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華傳芳走到陳知縣面前接過文章,往章末一看,見印文是用九疊篆所書,這是官印印文的書體,上面寫著詹事府左中允之印。
華傳芳瞬間淚崩了,雙手扶著紙張發抖起來,連紙也是沙沙地作響。
眾人都是一奇,心想華傳芳就算看見宰相的官印,也不至于這個樣子吧!
“華兄,說話啊!”
“是啊,華兄,你怎么不講話啊?”
“華兄,你是不是身體有恙了吧!”
眾士子都是好心的問道。
華傳芳當下俯下頭去,雙手將文章捧得高高的道:“小人眼瞎,不知狀元公親至,真有眼不識泰山!”
華傳芳一語下,連舫里,大家的表情比華傳芳卻是更精彩。
“真的假的啊!”
“狀元郎?”
袁宏道又驚又喜,陳繼儒,董其昌等人完全呆萌了,至于袁克立在看哪里有艙窗,這是要準備投水自盡啊!他方才居然說狀元的文章,是市井之徒寫出來的,這話以后傳出去了,必成為同窗笑談,自己從此再也沒有面目在士林圈里混下去了。
當然眾人再怎么羞愧,也不比不過華傳芳。
堂堂狀元郎微服而來,居然被他說成假冒生員,混入文會騙吃騙喝,再意圖拿別人的文章詐騙成名的騙子。
這是何等的奇才,才敢作此劃破天際的想象啊!
林延潮咳了一聲問道:“沒什么泰山,不泰山的,只是這位華朋友,你不會再以為這篇文章是我花錢買來的吧!”
“不,不,是小人眼瞎,小人一貫眼瞎,小人自幼就是眼瞎,狀元郎你大人有大量,不與我一般見識,至于此文我愿以一千兩白銀買下,裱在家中,永為家寶!”華傳芳眼珠一轉道。
他畢竟是商賈出身,發現化解眼下處境最好辦法。狀元郎此篇文章幾可稱是傳世名篇,他買下來將來轉手也可買個好價錢,而且還能結好對方,使自己轉危為安。
華傳芳可謂是一舉兩得。
眾人也是心想,這華傳芳不愧是有錢人啊,這動則一千兩銀子的手筆,也只有他們才能拿得出來。他們縱是有心收藏這手稿,但也是出不起這個價錢的。
不過眾人看來這一千兩銀子,能買下當今狀元郎,林三元這篇傳世名作文章,這華傳芳還是合算了。
林延潮訝然問道:“你要花一千兩買下這文章?”
華傳芳連連道:“在下是一片拳拳之心啊!在下將此文章帶回家中,每日揣摩,將來文章必有精進!”
這一招華傳芳可謂屢試不爽,他知林延潮這等讀書人最喜歡聽這樣的奉承話!他也希望借此扭轉,林延潮方才對自己惡劣印象。
但見林延潮點點頭道:“這。。。這,我看不必了,養豬就不挑好料了吧!”
養豬不挑好料?
在場士子一聽,頓時都是捧腹大笑。幾個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而對于華傳芳而言,簡直暴擊一萬點的傷害啊!
養豬不挑好料?你這比喻比你方才的這一篇文章還傷我得更深啊!
華傳芳心底吐血道。
眾士子一片哄笑中,連陸翁也是不由莞爾,陳知縣也是微笑,在場之人無一人替華傳芳說話。
華傳芳自知今日丟人丟大了,當下也不告辭,只是倉皇地舉袖掩面而去。
此刻連舫里林延潮立在當中。
眾人看著林延潮,心情激動。
誰竟也沒想到,這位寫出西湖游記這等佳作的書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