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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大門一開。
數百名百姓推搡地擠過儀門,一擁而入一并將公堂之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見此一幕,林延潮呷了口茶。寧德縣并非是大縣,縣城人口不多,充其量也就數千人上下,但審案時一口氣涌入幾百人,可見知道消息的都來了。
林延潮放下茶碗,從椅上看去,但見都是些穿著粗布麻衣的樸實百姓,他們不顧衙役的阻攔,一個個向正堂里擠去。
兩排皂隸拿著水火棍維持秩序。
林延潮心知,地方老百姓對一名地方官評價高低,刑名二字比重很大。
縣官平日稅賦攤派老百姓都還可以容忍,只要不太過分即可。大家都是通過斷案水平的高低,來斷其是否是一位清官好官。若是斷案斷得好,不懼權貴,就能贏得青天之名。
本地知縣因過往商旅失蹤一案飽受指責,而這一次居然抓到了真兇,百姓們自是群情沸騰。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抱著看案的心情而來,門外也有大呼冤枉的。
林延潮聽了兩聲,心想多半是船戶家人,這惡貫滿盈之人,也是有家人親眷的,他們自是不肯接受家人的命運。故而就算是明知是惡人,也要一確足的證據,讓其伏法,如此才能彰顯律法之公正。
下面的百姓不斷推搡,大有鬧事之狀。
知縣有幾分膽寒,林延潮見這一幕提醒道:“余知縣,還不決斷,遲則生變。”
他在旁旁聽,自有監察之責,提醒一二。
余知縣恍然,但聽啪地一聲。
驚木堂作響,知縣喝道:“爾等不必喧嘩,是否冤屈,本官自有決斷,堂下再有呼號著,一律枷號示眾。”
左右衙役也是將水火棍往地上杵,堂威一喊。堂下的喧嘩才止了。
片刻清凈之后,捕快們將十九名人犯一一帶至堂上。林延潮審視過去,但見犯事之人也沒什么出奇之處,雖看起來有些彪悍兇蠻,但船民海客多是如此。人不可貌相,自也不能用相貌來定罪。
余知縣向林延潮問道:“狀元公,是否可以開審了?“
林延潮點點頭。
隨即刑名師爺將一書稿,遞給了余知縣。
余知縣念道:“自丙子年,粵東商人在本縣失蹤起,六年內,本縣一共有十七起商賈失蹤案,合州則有三十一起,失蹤之人名字在案的合一百二十五名,千里無主的更不知凡幾。”
“本縣聞之之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明察暗訪,費數年之功不得,遍訪僚屬,迄少方略,幸有詹事府中允,今科狀元過境指點迷津,方得尋得此案頭緒。”
聽了余知縣的話,下面的百姓聲音一下大了,都在交頭接耳。
天下之人都知道大明出了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不僅僅是福州本府,就算是合省上下也是顏面有光,談及林延潮幫助斷案,本省百姓聽了也不論他斷案本事如何,就是打心底地信服。
就是名望的作用,當然若是冤情得以水落石出,林延潮自是名望更盛,若是失利,那么就會名聲受損。
百姓們議論的聲音大了,知縣不得不又拍驚堂木,將議論聲壓下之后開始審問。
既是堂審,就是擺事實講道理。知縣也不能強行將有罪之人定罪,否則就是故入人罪。
捕快將從各船上搜得繩索,蒙汗藥,悶香,撲刀之物一一呈上,下面捕快們又將船夫抄家里搜出,商賈日用的衣服鞋帽,貼身,票據之物一一呈上列為證供。
這些東西都并非船戶都能有的,百姓們聞之各個憤怒,連之前喊冤的家人,也無法辯解。
見證據確著,這些海客船戶也是招供,他們平日以渡海為名,賺客登舟,以蒙汗藥,悶香弄翻乘客之后,再將人剖腹納石,將尸拋海,此冤極慘。
數年來這些人不知犯下多少人命之案。
在場之人有不少都是商賈家人,為尋家人蹤跡,來此逗留數年,卻渺無音信。
之前因未找到尸首尚存一線希望,但眼下待聽得真相后,堂下之人都是垂首大哭,哭聲震天,幾個一家之人彼此抱頭痛哭,母親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子哭父親,數人都是當場哭得暈厥過去。
見這一幕,人人不由都生惻隱,案情雖大白天下,但這些人已是不能復生了。
其他百姓雖沒有家人遇害,但此刻也是義憤填膺,當下拿起雞蛋,菜葉往犯人身上砸去,高呼將這些人千刀萬剮。
這些犯人盡數默然,任由百姓們丟砸,也有幾人面上露出悔意,但也有冥頑之人,反是冷笑。
知縣見案子已破,從公案上起身,向林延潮道:“非狀元公,三光不照覆盆之內也。”
覆盆說得是覆置之盆,陽光照不到覆盆之下,意為無處申訴的沉冤。
一名老仵作,幾名捕快道:“我等經此案時,不過年少,而今已是數年,今日終解我心頭之惑。”
師爺道:“狀元公,真神斷,我等本縣士紳都懇請狀元公留在貴縣數日,待我等一表感激之情。”
林延潮笑著道:“那卻是不必了,我回鄉省親有期,卻不可誤了。”
聽了林延潮的話,眾人都是一愣,然后方才道:“原來狀元公,不是奉命來查此案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錯,并非他們所指,這只是我份內之事,只是為官者需有痌瘝之念,若是視百姓冤屈于無睹,與這些害人的船戶何異。”
眾人聽了林延潮這番話皆是佩服,說完林延潮就行離開。
見林延潮離去,知縣此刻不怪林延潮隱瞞,反而對他更是感激,與左右道:“狀元公,真直臣,可惜不能見容于宰相。”
眾官也是紛紛點點頭道:“是啊,這樣的大臣,朝廷卻不能用之。”
眾人都是一并為林延潮惋惜。
之后知縣將這些船戶盡數收押,等待有司批文。
如此這起懸案告破,自昭雪后,百姓們遐邇歡騰。民間藝人將此案編作戲劇,在民間流傳開來,經久不衰。
至于林延潮此刻,卻是由寧德經陸路經二十余日跋涉后,也是返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