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衙之后。
林延潮兩位師爺皆一并趕來。
孫承宗,丘明山向林延潮道:“拜見東翁。”
林延潮點點頭,丘明山即立即問道:“東翁,聽聞你今日在河灘邊開罪了府臺大人?”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道:“府臺要殺百姓,吾有所不忍,故而勸了幾句,有些不快。”
丘明山聞言即不滿道:“東翁也是為官好幾年的人了,怎么連官場上這點規矩都不知道。凡為官初來乍到,切不可輕易插手地方政務,這是為官之大忌啊。”
林延潮道:“這我知道,只是幾十條性命在,由不得我不出面說話。”
丘明山問道:“那就更不應該了,當時兩位別駕也在,商丘縣縣令也在。他們在本地為官多年,都比東翁更有資格規勸府臺大人。但他們不出面來說話,用意就是要看著東翁是不是出頭,與府臺大人來打這對臺。”
“他們是要隔山觀虎斗,若是同知和知府不合,他們即逢勢而倒,在兩位大人左右漁利啊!”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眼道:“丘師爺,說得我何嘗不知,但其他事也就罷了,唯有此事不可置之不理。”
丘明山搖了搖頭,當下拱手道:“東翁,我也知方才之言有幾分冒犯,但有句話盡管東翁不悅,但我也要說。”
“古往今來這為官口口聲聲說以民為重,蒼生為本。但這老百姓算個屁啊,與東翁的仕途比起來,幾十個老百姓生死算得什么?府臺大人乃一府正印官,得罪了他,東翁以后如此自處?”
孫承宗聞言忍不住,要立即反駁,卻為林延潮止住了。
丘明山見此道:“吾之幕道,乃以誠事之。在下的話雖有些難聽,但句句是實話,望東翁以后能夠慎之,在下告退。”
丘明山離去后,孫承宗不由道:“東翁,此人并非吾同道,這樣的人,你為何忍之。”
林延潮道:“君子要用,小人也用,這丘明山雖非君子,但說的話卻句句實話,他說的不錯,當今的官場就是如此。作為一名幕客,他并沒有失當之處。”
“再說由利而言,我為了救下幾十個老百姓,而得罪知府確實不智。但從大義而言,我為官之志,在于當一名好官。義利相右時,吾取義也。”
孫承宗正色道:“東翁之言,孫某受教了。大人就是孫某為官之榜樣。”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過此乃一也,以府臺這等獨斷專行的性子,我身為佐貳官,真要息事寧人,不與他爭執,事事順之,此絕不可能。”
“與其日后再翻臉,倒不如早點讓他知道我的底線,這才是長久相處之道。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退讓求團結則團結亡。”
聽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話,孫承宗不由贊賞道:“東翁隨口皆是妙言。”
林延潮知自己失語,又竊取名人之言了。
不過林延潮還有一句話沒說,他此來是欽差大臣,是奉旨密查河工之事的。
牽涉入河工,身為一府之長,蘇嚴很難撇得清干系。若是這蘇知府,真惹毛了自己,就不要怪自己公報私仇,把這一次河工之案,辦成大案,到時不知牽扯進多少人去。
就在同知宅旁的知府宅里。
知府蘇嚴正在喝茶,下人見他回宅,臉色難看,都甚怖之,無人敢接近室內。
讓師爺,湯師爺侍奉在旁,這湯師爺白日沒出現,一直在簽押房里處理公文。湯師爺與整日狐假虎威,到處仗勢欺人的讓師爺不同,此人為人低調,平日不輕易出面,但智謀了得,對官場之事極為熟練。
讓師爺道:“東翁息怒,這林三元如此不知好歹,以后慢慢整治他就是了。”
蘇嚴冷笑一聲道:“吾何嘗動怒,汝等真以為我故意不給林宗海面子?此中吾自有道理。”
讓師爺道:“懇請東翁示下。”
“我方杖斃的七名吏員,呂乾健與商丘官吏上下必是腹誹于我。這時我若不以百姓相抵,他們必怨懟我不一碗水端平。所以我聽了林宗海之勸,呂乾健必然怨我。”
讓師爺露出恍然之色道:“東翁,慮事周全,林宗海此舉差點令東翁得罪呂乾健,實在可氣。”
蘇嚴續道:“不過今日之事也試出林宗海有幾斤幾兩。”
“那東翁以為林三元如何?”
蘇嚴沉吟道:“此人年少得志,故而外面無論掩飾再如何好,但其實鋒芒極盛,早晚必定傷人。吾本以為他這一次被貶離京,會有所收斂,哪知……”
“由今日之事看出,此人遲早必與本府有沖突。林宗海功名心如此之盛,恐怕將來有朝一日,他會蹬著本府肩膀往上爬,拿我當進身之階。”
讓師爺在旁笑著道:“東翁多慮,林宗海再如何了得,觸怒天子,失了圣眷,豈有東山再起之日。”
“這幾年來,東翁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以往管河工的張同知,此番不是被貶至煙瘴之地,連河道衙門都保不住。還有原來分守道劉參政,在大計之事上為難東翁。但東翁一本參上按察司,令他調離了河南。”
蘇嚴掃了一讓師爺道:“不是忌憚他,但此子乃申吳縣門生,看在申公份上,我不好為難他,免得他人說我以大欺小。”
讓師爺道:“那簡單,府臺大人也不必親自出手。他林三元不是倡事功嗎?那就將河工那爛攤子丟給他。”
“他要興河工要征民役,下面百姓不從,要錢,咱們卡著他,調動官兵,他沒這個權,上面來人視察,讓他自己去打點。”
“到了開春凍土一化,河工之事不起,不要東翁說話,河道衙門,分守道那邊就不會放過他。到時林三元就知道東翁的厲害了,還不得觍著臉來求東翁,到時還不是隨東翁拿捏,要方就方,要圓就圓。”
蘇嚴微微點頭,他心底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向一直不說話的湯師爺問道:“湯翁以為如何?”
湯師爺斟酌道:“吾以為讓兄所言極是,但吾有兩點可慮。”
蘇嚴道:“湯翁請說。”
湯師爺道:“一,眼下監察御史在本境被殺,此事雖不是我們干的,但瓜田李下總有嫌疑。就在這時,天子突然將林三元外放,到歸德府任親民官,這令老夫隱隱有幾分心底不舒服。”
讓師爺道:“湯翁說林三元有欽差之嫌疑?我看這倒不至于,林三元當初因為歸德決堤之事上諫,觸怒太后,潞王,故而被貶。天子讓他來歸德府,顯然是有令他背鍋的意思。”
“再說要有欽差查案,也是御史,錦衣衛之事,現在全省上下都盯著這兩路人馬,不怕他們弄出動靜來。”
蘇嚴道:“讓師爺,不要打斷湯翁的話。”
讓師爺聞言知知府更其中湯師爺,只能無奈退至一邊。
湯師爺又道:“還有就是林三元的背景,此人非泛泛之輩,上諫天子,得天下之眾望,下過詔獄,又能全身而退。眼下雖被貶,但將來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時。”
“我聽以往京里朋友說,他不僅是申吳縣的得意門生,連張江陵,張蒲州都欲拉攏,據說當今東廠督工與他也是交好。此子乃蛟龍,眼下雖不得其時,但將來壓也壓不住。”
湯師爺游幕多年,任過不少大官的師爺,故而交游很廣,在京里有不少耳目。
讓師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認為林延潮被貶,從翰林任親民官,就沒有了東山再起之時了。林延潮真有本事,就算貶官,也不會出任親民官的,誰不知道清流官視親民官為畏途。
蘇嚴問道:“那湯翁以為本府不該壓他?”
湯師爺道:“這倒不是,壓還是要壓,但壓也不可太過了。”
讓師爺終于忍不住道:“湯翁,莫非當心林宗海有申吳縣在背后撐腰,但東翁背后也不是無人啊。東翁的好友許歙縣(許國),晉內閣大學士已是板上釘釘。”
“以后有許閣老在內閣替東翁說話,申吳縣也要賣三分面子的。”
而一旁湯師爺則是擔心,東翁的這性子就是太強勢了,上面趕跑了一個本省分守道參政,下面將本府的同知弄得貶官廣西。
蘇嚴也不會在知府任上,被壓得五年不得升遷。
大學士許國這么重要的人脈,將來進京任部員,或者是右遷藩司,臬司大員時,方可用得著的,怎么能用浪費與人斗法之上。
次日開衙。
衙參之后。
蘇嚴對林延潮道:“開春之后,就要起河工了。我們沿黃河各府,以河工為第一事。故而本府有意向藩司,請司馬專務河工如何?”
蘇嚴此言一出,下面的官員都是議論紛紛。
林延潮心底微微冷笑,他如何不知蘇嚴用讓自己專管河工的用意是什么?
沒有正印官的全力支持,讓自己一個佐貳官來處置河工之事,用意還不是給自己穿小鞋。不過蘇嚴不會想到,自己這一次奉旨查案,就打算以河工之事為突破口。
這不是方便自己查案嗎?正是想要瞌睡,卻送上枕頭。
但見林延潮反而露出為難之色道:“府臺大人,這使不得,萬萬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