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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暫署歸德府事后,丘橓連夜審問蘇嚴,從他身上頓時挖出了一條河工大案,此案一出,頓時整個河南,山東官場震動。
不過這已不慣林延潮的事了,他依仗著欽差丘橓的勢頭,扳倒了蘇嚴后,頓有種困龍入海之感。
蘇嚴被押后,在這歸德府官場上,林延潮就是官位最高的官員。林延潮掌知府印,代署府事,這等威風豈是昔日沒有半點實權的佐貳官可比。
不過驟得權勢,與驟得富貴一般,都不一定是好事。
為何驟得權勢不是好事?
就是資歷經驗問題,林延潮為詞臣多年,沒有擔任地方官的經驗。
一般而言進士出身官員,先要任三年府城附郭縣的知縣,然后再調往難治,要地的縣城任知縣。
若政績出色,再提拔為知府,也是先去非要緊地方任數年知府,然后再至歸德府這等沖繁疲難的要緊難治之地任知府。
現在大明官場一直以來都很昏庸,但也沒有昏庸到讓菜鳥任要緊地知府的地步。
如歸德府這等要緊地,非能臣干吏不可。
蘇嚴雖是為官蠻酷,但治下確實有一套。現在林延潮接替蘇嚴,代署知府事,不用別人找他麻煩,地方上一堆麻煩事就已是找上他。
這一天,林延潮坐衙,刑房司吏以及本府推官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司馬老爺,這是近兩月來所積的訟事卷宗,懇請司馬老爺過目,然后擇日放告審問。”
林延潮聞言草草過目后,這訟事卷宗有八十卷之多,有人命,戶役,賊情,婚姻,繼立,債負等等之事。
林延潮道:“這些案件州縣能審之則審之,為何交給本府,莫非都是越訟上控不成?”
在大明律中規定,軍民訟詞皆至下而上陳告。比如分守道,分巡道,甚至一省主理刑名的按察司,都可以接百姓詞狀,但不可以親自審理,需發往州縣。
至于州縣,也不是什么案子都審理,一般民事都由鄉間宗老裁斷,有一句話是民不舉則官不究,就在這里。
一般只有大案要案,這才交給官府審理。
所以林延潮看這么多卷宗,不由質問,難道這地方知縣都是吃干飯的不成?這些積壓的刑事案件也要我這代理知府解決,我這到底是中級法院,還是地方法院?
一旁刑房司吏,以及推官向林延潮說了其中的情由。
原來這是與地方官的考評有關。
為什么呢?因為儒家法治追究的是無訟境界,孔子就說過,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若一個地方老百姓好訟,就被稱為健訟之地。官方評價是滿地刁民。
因此訴訟與教化有關。
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時,目的是聽訟,使人無訟,達到無訟息訟的境界,若越聽訟,治下的訟案越來越多,這無疑影響他們任官的考評。
對此下面地方官,也很有辦法,如州縣衙門一般都是每逢三六九放告。
他們就投機取巧,改成每月初二,十六放告,從平常的一個月九次改成兩次。
還有很多地方州縣,都將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日定為息訟期,理由時這段時間為農忙之時,爾等老百姓還是安心種田,咱們州縣不接民間訟狀,名為息訟養農。
當然還有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批駁。老百姓告狀是不,咱就給你找毛病,各種理由不給你審理。
于是老百姓們沒有辦法,只能越級上控。
林延潮看了這卷宗中,很多都是州縣不予審理的案子,然后老百姓越級上控。
一般而言老百姓都是好說話的,堆積到府衙來的案件,都是民怨甚大,實在忍無可忍才越級的。
其中有豪強侵占民田的,有的是打死人的案件,拖延六個月不審理。老百姓也是鐵了心了,沉冤不雪,就不下葬。
如此案件比比皆是。
“如乃瀆職!”林延潮將卷宗放在一旁。
推官在旁道:“司馬,下面如此草率了事,是否以州縣批駁不當的名義,將這些案件重發州縣審理?”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若是如此,就成了相互推諉。下面這等碌碌無為之庸官,比貪官污吏更惡。”
刑房司吏道:“可是里面有些案子乃不好辦的,其中有豪右家公子殺人在逃,還有藩王府役強奸民女之案,件件都是為難的官司。”
“這些案子就算以往蘇府臺在時,都不敢審,請司馬三思。”
林延潮略一思索即道:“這本丞都知道,但本丞既暫署府事,豈有坐視之理。傳令下去后日府里放告,府內百姓皆可告狀,本丞親自審理,再下牌票給這些狀上的告訴二方,讓他們于后日一并來府衙。”
林延潮說完,推官,刑房司吏皆是驚道:“司馬大人,這么多案子你要一日內審問?還請三思啊。”
林延潮道:“你們聽命就是。”
推官,刑部司吏都是對視一眼,心想這么多案件,林延潮要一日審完,簡直是癡人說夢啊。
其中不少案件錯綜復雜啊。
林延潮暫署府事,沒有經驗,就處置這等復雜的刑名之事,怕是要惹大麻煩。
哪知林延潮又道了一句:“后日,你們還要將本府各州縣正印官盡數請至府衙。”
推官與刑房司吏對視一眼,心道還有這等事,審個案子還如此興師動眾。
二人都不明林延潮所以,若林延潮這一日審案出了什么差池,那不是在眾下屬州縣官面前丟人嗎?
但二人都不敢再勸。
這天府衙里,歸德府六縣一州七名知縣知州皆至。
府衙里,幾名知縣知是林延潮因案件積壓之事,欲找他們麻煩,于是大吐口水。
“本地民風彪悍,百姓爭利,治下那幫刁民,有事無事就行衙門告訟,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要我怎么辦?”
“怪就怪在,朝廷以一縣訴訟多寡,參定我等知縣,將來大計列為考核。若是訟案多了,升遷之事就難了。”
又有一人道:“本官也不是怕事,但周王府下面的人犯事,我一個七品知縣,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管這檔子事啊。”
“是啊,我們河南一省有十五個藩王,甚至潞王也要在河南就藩,這些藩王各個都是大爺,咱要當祖宗般供著。”
“老百姓的事不管,是咱們失職,但管了,咱們丟烏紗帽,我今日就請司馬大人教一教該怎么管?讓我們也學他豁出這條命,上諫天子。”
“馬兄,你看這事怎么辦?”
“這林三元從京城來,不知我們親民官的難辦,你替我們說句話。”
“是啊,馬兄,你在我們這里官位最高,一切就拜托你了。”
睢州知州馬光,乃從五品,比本府通判官位還高,位只遜林延潮一級,他是七位州縣里級別最高的官員。
見眾人看向他,馬光冷笑道:“還能怎么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林三元用什么道理問我們,我們就怎么回就是。”
“何況他眼下是暫署府事,若真在這節骨眼上出了什么差池,他擔當得起嗎?分守道,藩司那邊不會問罪嗎?”
眾官員聽了都是點頭稱是,一人道:“別說他是暫署府事,就是他是知府,也不能拿此事怪罪我們。”
眾人都有了馬光這主心骨,當下也是不慌。
于是他們就坐在府衙的正堂上等著,哪知他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林延潮人影。
待他們派人去問,府衙官吏只是說林延潮馬上就來。
于是這些人坐在府衙里苦等,茶碗里的水都沖泡了三五遍,喝得都沒味了,仍不見林延潮蹤影。
已是快是日上三竿了,不說府衙里,府衙外的老百姓們也是等著筋疲力盡。
能走到越過州縣,到府衙上控,他們身上都是有大冤大仇,沉冤未雪的。他們不怕等,怕得就是等到最后,沒有人為他們主持這公道。
“爹,你說林三元真是好官嗎?能替我們姐姐報仇嗎?”
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向他父親問道。
那爹爹頭發花白,手腳肌膚都是干裂,雖看起來連腰也伸不直,但口里卻堅定地道:“能,咱們老百姓,都說林三元是好官,他定能替你姐姐討回個公道。”
少年點點頭,咬著牙道:“好,若是林三元不幫我們,等我長大了,就去殺這狗東西為姐姐報仇。”
就這時候衙門口一聲炮響,但見十幾名衙役出了大門大聲道:“放告了,放告了,告訴兩方都各站一邊,然后將狀紙遞上來。”
老百姓都自覺地各站在一邊。以往哪些囂張跋扈的衙役們,今日卻一個個都是十分和藹客氣。
以往遞狀紙給這些書辦時,都要拿一筆錢通融,但今日這些書辦仿佛一個個都變得清廉如水,是一文不收。
就在這時但聞一聲升堂!
府衙正堂上衙役手持水火棍列班,至于林延潮穿戴正五品官服,走至正堂坐好。
林延潮站在堂上,一眼望去但見月臺下,老百姓們是人頭攢動。
自己以往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希望自己的冤屈,能在堂上得到伸張。
而今日自己卻坐在這案后,替老百姓主持公道。林延潮警醒自己,不要忘了當初自己為小民時的委屈,坐在這個位置上,不可忘了為民做主,替老百姓主持公義。
想到這里,林延潮一拍驚堂木。
一聲清響,滿堂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