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六年,對于明朝而言,連折兩名重臣。
一名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戚繼光,萬歷十三年,戚繼光為給事中張希皋以‘強兵云集,功高蓋主’的名義所彈劾,戚繼光回鄉以后數年病逝。
戚繼光,俞大猷在閩地深得百姓愛戴,林延潮老家讀書的地方,修有戚公祠紀念。
可惜林延潮來到大明后無緣一見這位名將的風采。
另一位就是海瑞了。
嘉靖,隆慶年間官場上出了不少名臣,宰相有高拱,張居正,張四維等等,文臣有楊博,海瑞,徐光謨等等,武將有戚繼光,俞大猷等等。
這些人都是一時之選,才干風骨一樣不缺,而今朝廷上如此官員沒有幾人了,而到了萬歷中后期基本已是沒有了。
林延潮到了此刻,竟有讀三國演義時,蜀漢后期名臣良將陸續凋零之感。
聽聞海瑞去世后,林延潮當即前往海府上拜祭。
林延潮這一次甚至連官服都沒有穿,只是穿著素服,遠遠地就來到海瑞府上下轎。
林延潮帶著陳濟川,展明二人帶著香燭,到了海瑞府上。
一路行來,但見拜客絡繹不絕。
林延潮剛到府上,海府的下人即認出了林延潮,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不要聲張,本部堂只想一個人拜祭海青天。”
這名下人聞言不再說話退到了一旁。
隨著人群,林延潮親自到海瑞的靈堂上香拜祭,一路所見并沒有一名官員,都是穿著普通衣裳的老百姓。
不少人還是扶老攜幼,全家一起來拜祭海瑞。
人人都在海瑞的靈柩前痛哭不止。
林延潮祭奠之后,去后堂間海瑞夫人。
海瑞夫人一見林延潮即痛哭失聲。
哭完后海瑞夫人當即將一本公帳交給林延潮道:“這是先夫臨終前寫的,這幾年他督辦義學,所經手的銀子,每一筆開支都在這里。”
“先夫說了,他當年上任時與老百姓們承諾要將每一兩銀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眼下說到做到。還有兵部送來柴薪多算了七錢銀子,老爺也吩咐讓我們退回去。”
林延潮見海瑞夫人遞來,搖了搖頭道:“聽聞海大人的喪儀都是衙門里幾位官員合辦的,這些錢……好吧,我收下就是。”
林延潮吩咐陳濟川收下,然后對海瑞夫人道:“海公,這一路還要扶館回瓊州,路上不知花費多少,我這里有一些銀兩,應該足夠海大人扶柩歸葬的。”
海夫人連忙推辭道:“這怎么使得?林部堂已是幫了我們許多了。”
林延潮道:“這是我一點心意,海青天是我舉薦來京任官,現在在任上病逝,若不讓我做一些事,我于心難安。”
海夫人垂淚道:“林部堂切勿這么說。這錢老爺在時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的,我雖是婦道人家,沒什么主意,但也知道遵從先夫遺志。”
林延潮道:“那也好,銀子那就不送了,讓我替海青天雇輛回鄉馬車,也算盡綿薄之力了。”
林延潮費了一番口舌,海瑞夫人方才答允。
林延潮當即從海府離開,走出堂外,但見府外百姓越聚越多,都是穿著白衣戴著白帽。
看到商人罷市不做生意,無數百姓前來祭奠將海府前后堵住的一幕,林延潮很是感慨地對陳濟川,展明道:“雖沒有皇帝派大臣親祭,也沒有在太廟設壇,但如此哀榮任何官員都比不上的。從此以后,大明再無張太岳,也再沒有海剛峰了。”
說完林延潮離開海府,去了申府。
他將海瑞的遺書交給了申時行。
申時行拿著海瑞的遺書看了一遍,然后嘆道:“海剛峰為官,不少官員言矯情近偽,但其實只是他們無法為之而已。但固然也無法為之,也不該說人的不是。”
林延潮道:“恩師,海剛峰身后當如何辦?”
申時行道:“陛下雖不喜歡海剛峰,但這生前贊譽可以吝嗇,但身后之哀榮能給則給,這也是合乎人望。”
林延潮也道:“學生也以為海剛峰當然要褒獎,但卻不是官員們人人都效仿,否則會引來效顰之風。否則從此以后,朝堂上不知要多多少,家藏余鏹,而外為纖嗇之態,欲并名與利,而皆襲取之。”
申時行欣然道:“正是如此,依你之見呢?”
林延潮道:“學生以為不少官員百姓以為海剛峰能有今日地位乃因為清廉二字,但學生以為此舉不當,更應當宣揚海剛峰的功績,為官的風骨。”
“如海剛峰在任時,疏通吳淞江,使其通流到海。”
申時行點點頭道:“這是他在南京任所為吧,老夫記得你當年歸德用以工代賑之法治理黃河,就是法之海剛峰。”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此舉惠民惠工,更重要是朝廷治理吳淞江近百年不得成效,而海剛峰到任不過數月即革除積弊,此有大功于民,大功于社稷。”
申時行點頭道:“不表其德而表其功,此事功之學!”
“還有海瑞在南京任上打擊豪強,平抑大戶兼并,當年徐文貞罷相回家,侵吞民田十幾萬畝之多,海剛峰不念當初徐文貞對他救命之恩力主查辦,但其公心還是能書的。”
聽了林延潮這句話,申時行臉卻是沉了下來。
林延潮看了一眼申時行臉色。
于慎行致仕后在《谷山筆塵》此書里有這樣一句話是,華亭之富埒于分宜,吳門之富過于江陵,非盡取之多也。
華亭是徐階,分宜是嚴嵩,上句徐階的財富不輸給嚴嵩。
吳門是申時行,江陵是張居正,下句申時行的財富更在張居正之上。
然后是‘非盡取之多也’,意思是徐階,申時行的財富并非都是通過‘取’來,而是通過經營。
徐階如何經營的?那就是投獻土地,他名下說有十五萬畝田是最保守的估計,最多的說法有四十萬畝之多。
徐階身為宰相下面的土地不僅免稅,而且還可以推及親族,當時不少人都改姓徐氏以求免稅,算一算徐階家的戶口本上足足有上千號人。
在江南這朝廷稅賦之地,僅一個徐階就造成了這么大朝廷財政的虧空,當地地方官為了維持財政收入,不得不將這一筆稅收轉嫁到老百姓身上。
當時海瑞一到南京,老百姓控訴徐階的文書堆積如山。
海瑞查得證據,卻被徐階買通的言官搞下臺。當時人說海瑞活該,為官不通時務,簡直說來就是不懂做官,連張居正也給老師徐階辯護說,三尺之法不行吳中久矣,然后幫徐階助攻卸了海瑞的職。
但海瑞用自己被罷官為代價,最后令徐階兩個兒子坐牢,僅在隆慶五年,徐家就主動退還了四萬畝田充作官田。
因此南京的百姓家中戶戶懸掛海瑞的像。
海瑞以正四品官,能扳倒徐階這樣的前高官官員,實比他上治安疏還值得大書特書。
林延潮道:“學生以為江南吳松之地易于積累財富,此非江西湖廣可以比擬。當然海剛峰之法不可以再行,但其清操值得宣揚,學生沒有抨擊徐文貞公之意,海剛峰之策已不合于實際,若依他的做法,學生在保定買那些田也要充官了。”
聽了林延潮最后這一句話,申時行臉色舒緩下來道:“此事若大肆宣揚,恐怕朝堂上再起爭執。”
林延潮自己這么說也有規勸申時行的意思,就算申時行不接受,甚至不高興,但這事自己也要委婉地提以下。
林延潮當即道:“學生明白,那海剛峰在南京打擊豪強之事,只字不提好了。”
申時行點點頭。
“恩師,那治安疏的事?”
申時行皺眉道:“這也不可宣揚。”
林延潮心想,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那還說個雞扒。
林延潮道:“學生明白了,那學生還是回來說海剛峰清廉了。”
申時行道:“不,海剛峰在京督辦義學之事,也可以著重提一提。”
林延潮道:“是,學生知道了。”
頓了頓申時行留林延潮在府里用飯,席間長子次子申用懋,申用嘉,女婿李鴻三人作陪,后來朱國祚,顧憲成幾名門生也來府上拜見,就一并用飯。
席間申時行這時突然提及橋玄。
但見申時行道:“曹孟德年輕時任俠放蕩,不修品行,然而曹孟德拜見橋玄時,橋玄對曹操言道,天下將亂,非治世之才不能濟,能安天下者,在于君。”
申用懋道:“東漢之時實行察舉之制,喬玄官至一品,曹孟德能得他這一句話,從此可謂青云直上。”
聽了申用懋的話眾人都是點頭,林延潮則舉杯苦笑。
申時行笑了笑道:“不錯,喬玄乃曹操之伯樂,喬玄曾對曹操說,如果將來我死后,你從我的墓前經過,不拿一斗酒三只雞來祭拜,那么走出三步后,你若肚子疼,那么不要怪我。后來曹操果真依諾拿酒和雞祭拜喬玄。”
說到這里,申時行感慨道:“喬玄死后,尚有曹操一斗酒三只雞,不知老夫死后墓錢可有酒乎可有雞乎?”
說到這里,朱國祚,顧憲成都是臉色一變。
而林延潮將一口酒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