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延潮主張得到申時行的答允,于慎行也是很高興當即道:“下官也以為右宗伯所言極好,自古以來,承圣人之教,以內圣外王約束官員,將德放在第一位,但其實人無完人,就算如海剛峰所行所為也未必處處合乎于圣人之教。”
“但若把內圣外王放開,以政績論之,如此功過如何,天下之人一目了然。”
聽了于慎行的話,申時行笑著道:“什么時候可遠也事起事功之學來?”
于慎行聽申時行這話有深意,頓時收斂笑容道:“下官胡亂說話,讓元輔見笑了。”
然后申時行道:“還有一件事,就是順天府尹提請今科順天鄉試,還有應天府鄉試也要到了。內閣打算讓禮部要草擬一個主考官,副主考的人選,你們有什么考量嗎?”
這科舉的事歸儀制司管,也就是左侍郎于慎行分管,決定考官人選,此事也是禮部左侍郎最重要的權力。
林延潮在這事上就不說話了,否則就是越界。
于慎行當即道:“回稟中堂,兩京十三省鄉試,以順天,應天兩京鄉試最重,兼之南北國子監皆在,考生最多,解額也是最多。”
林延潮聽了心底有數,兩京鄉試中舉幾率比較大,因為解額有一百三十五名,反觀其他各省,少的如云南只有四十五名,貴州只有三十名。
而多的省份如江西鄉試解額九十五名,浙江,福建兩省解額九十名,這幾個省都是傳統的科舉強省,三戶必有一個讀書人,如果才華不到一定程度,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當時有數據統計,福建浙江鄉試中式的幾率是一百四十五比一。
而順天鄉試中式的幾率是二十比一。
所以兩個省份誕生了無數高考移民,不少福建浙江籍士子都跑到順天,應天考試。
這也不能笑話人家,譬如林延潮的業師林烴,才華到了這個地步,但當初也是通過應天鄉試中舉,次年才考中的進士。
所以中舉人難,更難于中進士,那句金舉人銀進士不是沒道理的,這一點特別是對于幾個科舉大省的讀書人而言。
“順天鄉試乃皇上之恩典,但因為如此,有些人不知自愛,本朝開國以來,故多有冒籍考生,舞弊之案也是最多。所以必須嚴選主考官,副主考,從頭審核以防止任何弊案。”
林延潮聽了于慎行這話,心底也是暗嘆,你此言一出,有人就要不高興了。
申時行捏須道:“歐陽修曾有言,人間最是無情的就是造化,故而權衡優勝劣汰之道,唯有至正至公。”
“順天之秋闈務需秉持至公至正之道而行,本輔二月時已是下令,兩京國子監對于監生一律錄科,不合格者不允鄉試,此外為捐監者不許參加本科之鄉試。”
于慎行躬身道:“元輔英明。”
申時行壓了壓手示意于慎行坐下然后問道:“不過主副考官非得其人不可,可遠對于應天鄉試的考官有什么人選嗎?”
于慎行當即道:“順天,應天鄉試的主副考官,向來都是兩名詞臣往典厥事,而福建,浙江,江西,湖廣四省,是一名翰林,一名給事中,其余各省考官也是由京官甲科進士出任。”
“眼下翰林院中左庶子盛訥,劉元震,右庶子黃洪憲,洗馬劉楚先,侍講陸可教,馮琦,中允蕭良有,修撰楊起元都是合適人選。”
林延潮也是感嘆,自己曾有主持應天鄉試的資格,后來因為張居正的事給推掉了。但現在林延潮已經沒有資格主持了鄉試了,想想看也真是遺憾啊。
“其中左庶子劉元震,為隆慶五年進士,有庶吉士授編修,博學多文,為人正直,官聲很好,還有洗馬劉楚先同為隆慶五年,入館以來勤勤懇懇以編修國史為事,不與外官交往,當初為國本之事數度進言,忠貞可嘉,依下官看來,這二人都是正主考合適人選。”
林延潮與劉楚先,劉元震二人都在翰林院共事多年,雖是私交平平,甚至也生過一些小摩擦,但事情久了也就不以為然了。
何況當初林延潮提拔為禮部侍郎時,二人也有來相賀,眼下不如賣給人情給他們,也是回報于慎行的支持。
林延潮在旁幫腔道:“啟稟兩位中堂,庶子,洗馬二人,在翰院中不僅才學出類拔萃,而且為人為官也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若是由二人出任應天考官,必為國家舉得其人。”
申時行點點頭,看向王錫爵問道:“元馭兄以為呢?我記得這劉楚先是你的門生啊。”
王錫爵笑了笑道:“元翁見笑了,仆以為若是由劉庶子,劉洗馬出任考官,足以勝任。”
申時行點點頭道:“既是可遠,宗海都推舉二人,到時具本上奏就是。”
“好了,剩下順天府考官,上一科順天鄉試有浙人以二月入都,冒通州籍入學,最后中式者八人,京師學生憤然不平,投匿名文書,訴中式不應皆外郡,及各州縣進學之弊。最后天子下旨讓六名士子發回原籍為民。”
說到這里申時行神情嚴肅:“皇上對于這一科順天鄉試極為關切,所以本輔需慎選這一科的鄉試考官,由正直可靠的官員充任,如此才能解陛下之疑慮。本輔這半個月考量再三,以為黃洪憲,盛訥二人足以升任,你們意下如何?”
聽了申時行的話,于慎行臉色一變。
林延潮也是揣測到申時行的手段,先是拋出應天鄉試兩位考官給于慎行定奪,然后再自己決定順天鄉試的考官。
如此于慎行就是對順天鄉試兩位考官人選有所意見,這時候也不好站出來反對。
但是申時行提名別人也就罷了,這黃洪憲有前科啊。
黃洪憲在萬歷五年的會試里取了張居正的次子張嗣修,最后張嗣修得中榜眼。
如此官員任考官,不是明白的等人通關節嗎?
倒是盛訥為官清正,是一個可靠人選。
于慎行果真不好反對了,只能道:“敢問元輔,二人誰為主考官?”
申時行道:“黃庶子上一科主持過福建鄉試,上下一致稱贊,倒是盛庶子似第一次主持鄉試,經驗未免不足。此次鄉試關系重大,就讓黃庶子出任主考官吧!”
于慎行聽了心底不滿,但面上掙扎了一陣,仍是道:“是,元輔,下官到時一并具本上奏。”
林延潮默默為于慎行嘆了口氣。
稟完了事,林延潮與于慎行二人一并離開文淵閣。
于慎行當即向林延潮抱怨道:“宗海,這黃洪憲為右庶子,盛訥為左庶子,官序次之,再說二人同為隆慶五年進士,但盛訥是二甲十名,黃洪憲為二甲十三名,怎么反而居于主考官的位子?”
林延潮拍了拍于慎行的肩膀道:“可遠兄,元輔于此事早有定見,這是我等不能爭的。”
于慎行搖了搖頭道:“宗海,朝廷取士乃至公至正之道,此乃于某職責所在,于某不是不喜元輔越過我指定考官人選,而是這黃洪憲并非堪任之選,由他來出任主考官,這一次順天鄉試必然出事。”
林延潮好言安慰了于慎行一番。
林延潮回衙門后,當即親自草擬準備要在天理報上發表的祭奠海瑞的文章。
林延潮推去了一切公事,連飯也不吃,在衙門里坐著連寫,他已是許久沒有親自寫文了,初時動筆微微有些生疏,但越寫越是暢快。
寫文章才是自己本行,現在筆下一動,仿佛見了老朋友,又如同飲了醇酒的感覺。
三篇寫就后,林延潮當即卷了文章趕往申時行府上。
轎子在夜色之中前行,京城退去了白日的繁華,歸于夜晚的平靜。
雖說街道左右的店鋪都已收攤,但路上還是有不少的行人匆匆的趕路。
大轎前方的轎夫,下人喝道前行,左右百姓以及卑微的官員,紛紛避道立在一旁。
林延潮偶爾掀開轎簾,朝街邊望去,但見路上的行人眼中滿是敬畏,羨慕之色。
林延潮放下轎簾,默然坐著,心底已是有了決定。
“好文章!”
一盞燈下,申時行戴著銅制的西洋眼鏡,對著林延潮的文章由衷贊道。
“宗海可知道京城里哪位官員的手稿最貴?”申時行看向林延潮問道。
林延潮連忙道:“當然是恩師了。”
申時行笑了笑道:“你不要奉承我,前幾日用懋他們去了京城里問宣齋給老夫帶回來一份你的手跡,是你當年為翰林時抄錄的手稿,據說是由前掌院陳思育的后人賣出的。”
“你可知賣作多少價錢?這樣一片紙,足足作價十五兩紋銀!”
林延潮聞言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辭官不做了,賣字為生?可是我的字寫的不過平平而已,是了,這就是所謂的名氣加成吧。
“這還只是一般的手稿,若是如漕弊論這樣的文章,那是可以值得百金的,”申時行調侃了幾句,然后他笑容一斂道:“你這么遲了來找老夫,不是為了拿這幾篇文章給老夫看的吧,說說有什么事?”
“是,恩師,學生確有事稟告,”林延潮當即道,“是有關顧憲成找學生一并彈劾張鯨之事。”“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