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秋雨連綿不斷,闕左門前,不得不臨時搭起了遮雨的棚子。
穿著緋色官袍的官員們陸續來到闕左門前。
自萬歷十四年天子不朝以來,這皇極門前的御門聽政完全就失去意義,故而闕左門的廷議就成為最重要的官員集議。
卻說從去年旱災,火落赤犯邊后,朝廷這幾個月也是極為不消停。
原因全在于國本之事再起波瀾。
當年罷張鯨事后,天子傳召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位內閣大學士,及林延潮于毓德宮見皇長子與皇三子。
當時皇長子七歲,皇三子不到五歲,天子打了一陣玄機,透露給申時行,許國,王錫爵,林延潮他們一旦等兩位皇子年紀再長一些,身子再好一些然后出閣讀書。
現在一轉眼皇長子已是九歲,皇三子七歲了,但出閣讀書的事情還是沒影。
普通老百姓孩子要讀書六歲都是可以了,但現在天子一直拖,還說話不算話,實在是很不要臉。
于是王錫爵就上本,請求讓兩位皇子一并出閣讀書。
但是天子沒有搭理。
過了一段日子后,幾位內閣大學士同時上疏請求天子答允讓兩位皇子讀書。
天子繼續裝死。
于是四位內閣大學士同時請辭,天子頓時沒辦法了,答允馬上處理此事,至于這馬上又是多久沒說。
然后三位內閣大學士繼續在家歇著,王家屏一人在內閣干活。
就在王家屏主持內閣事務事,禮部尚書于慎行上疏請求冊立太子,言辭十分激烈。
作為唯一的內閣大學士王家屏在旁點贊。
當時只有王家屏一人在閣,天子不敢得罪,于是好言安撫,下口諭給王家屏說冊立太子之事明年就辦,若再有官員異議就拖到十五歲再說。
口諭并非圣旨,但王家屏當下將此事公之于眾,天子聞之氣得跳腳,派人質問。王家屏卻說因為爭國本的事,很多官員已經被處罰了,我這樣做既是安撫人心,也是以免下面的官員們再找我們內閣的麻煩,要不然天下的官員都要以為我們幾位閣老光吃飯不辦事了。
天子無奈于是只要將口諭變成圣旨頒發,確定明年決定冊立太子之事。
圣旨一下,申時行三位內閣大學士,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起返回內閣上班了。
過了一段日子,于慎行也主動請求致休,天子因為他上本言冊立國本的事正是討厭著呢,當即讓他回家。
于慎行臨走前也成功地刷了一把聲望,將冊立太子的事搞定,官員們是爭相到碼頭上送他離去。
不過于慎行一走,禮部尚書的位子卻空缺了下來。
按照規矩,官員出缺,當由吏部在五日內上報給天子,然后天子下令廷推。
至于廷推的人數。
內閣大學士,吏部兵部尚書出缺,由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廷推!
九卿出缺,當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廷推!
三品以上,以及地方巡撫,國子監祭酒官員出缺,當由九卿廷推!
禮部尚書正是九卿之一,出缺后,當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員于闕左門廷推。
雨棚之下。
新到的官員們加入行列都在雨棚之下紛紛站好,吏部尚書宋纁坐在闕左門下的太師椅,從文選司郎中手中接過名冊看向下面的官員。
宋纁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噤聲!吏部左侍郎趙志皋?”
一名老邁的官員拱手道:“下官趙志皋在。”
“吏部右侍郎王用汲?”
“下官王用汲在。”
趙志皋身旁一名六十有許的官員。
宋纁看了王用汲一眼,此人是林延潮保薦接替海瑞以禮部侍郎銜督辦京師義學,數年已是升到了吏部右侍郎。
“戶部左侍郎張孟男。”
“下官張孟男在。”
“戶部右侍郎裴應章。”
“下官裴應章在。”
雨水從雨棚旁滴落,雨勢不小,宋纁點過兩位戶部侍郎后道:“下面點到名字的上前一步拱手即是不必敘名!”
“禮部左侍郎黃鳳翔。”
“禮部右侍郎趙用賢。”
趙用賢上前一步,當年被申時行貶出離京,現在是又回來了。
他與黃鳳翔都是朝中傾向于清議的官員,都是宋纁擔任吏部尚書后,主動請求天子將二人調回來的。
“兵部左侍郎徐守謙,兵部右侍郎王基。”
眾所周知吏部是六部中權力最要緊的地方,戶部,兵部次之。
但戶部尚書不需經過在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公推,而兵部排名卻還在位列的第三禮部之下。不過這不奇怪,禮部雖權力最小,但由此禮部入閣的官員卻不計其數。
“刑部左侍郎李戴,工部右侍郎詹仰庇。”
“工部左侍郎朱天球,工部右侍郎陳于陛。”
“左副都御史周世選。”
宋纁念到這里頓了頓,這些六部七卿的三品以上官員,一共十三人。
宋纁接著道:“通政使朱震孟。”
“大理寺卿盧維楨。”
通政使,大理寺卿同為大九卿之一,但在這樣的廷議中,卻只能與其他三品官同列。
其中大理寺卿盧維楨,曾任吏部文選司,考功司郎中,在朝中人脈極廣,同時他與黃鳳翔,工部左侍郎朱天球一樣都是福建籍官員。
當年林延潮剛剛任官去吏部時,就是他接待的。
“太常寺卿張汝濟。”
“光祿寺卿陳大科。”
“太仆寺卿艾穆。”
宋纁看向太仆寺卿艾穆,此人是舉人出身,當年與沈思孝,趙用賢一起在張居正奪情的事上上諫,因此而名聲大噪,最后以舉人出身位列太仆寺卿。
同時艾穆還是趙南星的老師。
“順天府府尹王體復。”
位列最末的一名官員出列拱手。天下知府都是正四品,唯獨順天府府尹是正三品。
因為是正三品,他可以參加會推九卿的廷議,參與中樞的決策。
他們一共是二十人,還有七卿,內閣大學士,去掉于慎行就是十人,最后這三十名廷臣一并參與廷議商定出新的禮部尚書。
宋纁當選吏部尚書后,確實選拔很多有政聲的官員。
這幾年來清議上有‘三羊,八狗,十君子’之說。
三羊是楊四知、楊文煥、楊文舉,八狗指趙卿、洪聲遠、張程、蔡系周、胡汝寧、陳與郊、李春開、張鼎思;十君子是鄒元標、雒于仁、李沂、梁子琦、吳中行、沈思孝、饒伸、盧洪春、李植、江東之。
三羊,八狗都是依附于樞輔的官員,于慎行甚至明言這些人都是時相入幕之賓。
至于十君子都是批評過天子,宰相的官員。
當時有人道‘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與三羊’。
這樣的輿論不知是否刻意撒布,是出自官員授意,還是士人風評,但無論如何影響到中樞的決策。
宋纁擔任吏部尚書后,從于時論確實提拔很多清議輿論認可的官員。
當然宋纁此舉就是為了權歸吏部,他的背后有天子在上面給他撐腰。
如此在這樣三品以上官員,以及大九卿的廷議中,不再由幾個人掌握權柄。
宋纁看了一眼雨勢,然后道:“今日大雨,諸位請至宴廳歇息,一會將吏部尚書堪任官名單給諸位過目,若無異議即行推選。”
說完宋纁轉身離去,其余官員隨即進入闕左門左右的宴廳左右對坐。
因為宴廳不夠大,故而七卿,閣臣們坐一屋,其余人另坐一屋。
宋纁走進宴廳,分別是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建極殿大學士許國,武英殿大學士王錫爵,東閣大學士王家屏。
下首則是戶部尚書石星,兵部尚書王一鄂,刑部尚書陸光祖,工部尚書楊俊民,都御史李世達。
宋纁時向坐在首位上的申時行行禮,申時行撐著扶手微微起身,二人點了點頭。
這宴廳內即是七卿,加上通政使,大理寺卿合稱九卿。
各省巡撫,內地者由吏部會同戶部推升,邊地者由吏部會同兵部推升,但從嘉靖十四年以后,由閣臣費宏奏請改由九卿廷推。
陜西三邊,宣大總督,原先是九卿,五府(五軍都督府)會推,萬歷五年時,五府不必參與會推,直接由九卿廷推。
三品以上官員都是由九卿廷推而出。
換句話說另一個宴廳里的官員都是這個宴廳里官員選出來的,這些人才是手握明朝最高官員升遷的權力。
權力不僅是合法賜福與傷害,還能改變,決定無數人的命運。
二人禮數都是周到,但是申時行與宋纁二人心底卻打著不同的念頭。
宋纁原先任戶部尚書,與申時行的關系并不壞,在沈鯉與申時行間他保持了一個中立。有時候沈鯉與申時行言語上有什么沖突,都是宋纁在中間代為轉圜。
但現在沈鯉走后,天子看申時行相權獨大不是辦法,就讓楊巍回家,改讓宋纁擔任吏部尚書制約申時行。
也就是閣部之爭的開始。
宋纁知道天子拿他當槍使的意思,所以他上任以來既提拔很多之前與申時行不和的官員,同時也努力維持著與內閣的關系。
至于申時行當然明白,但楊巍離去后,他對人事的安排越來越不那么得心應手了。這京城里清議上不利于自己的意見又起。
而禮部尚書身為九卿之一,申時行是一定要爭取到的,如此再九卿廷議上自己對于局面掌控上會大增。
“元輔,雨是越下越大了。”
申時行聞言笑了笑道:“去年京城里一滴雨也沒有,我們幾個閣臣著急著如熱鍋上的螞蟻,你主持戶部也是整日皺眉苦臉的。而今年倒是把去年的雨都一起補齊了,老天爺著實讓我捉摸不透啊。”
宋纁笑著道:“天意自古難測,我們為官的也只有盡人事而聽天命了,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啊!”
申時行明白宋纁的言下之意,點點頭道:“伯敬你是有德君子,對了,人都到齊了嗎?”
“回稟元輔,三品以上京官都到齊了。”
申時行點點頭,恢復端坐道:“那就議吧!”
然后由吏部的官員下發稿薄,然后吏部尚書宋纁向申時行道:“這一次禮部尚書出缺,禮部尚書乃大九卿之一,必要選識見老成,身負眾望的官員。至于堪任的官員,我打算在原先正推陪推二人外,再上一人請陛下圣裁,不知元輔意下如何?”
“禮部大宗伯之位極為關鍵,多選些人也是好的。”
宋纁聞言點了點頭當即向申時行奉上這一次堪任官員人選。
申時行看去依次是南京吏部侍郎羅萬化,南京禮部尚書王弘誨,南京吏部尚書孫鑨
,南京都御史孫丕揚,前禮部左侍郎林延潮。
宋纁列了五個堪任官員的名字,但如申時行一眼即看出如孫丕揚,孫鑨二人純粹就是來陪跑的。
因為禮部尚書向來都是由詞臣擔任,唯有嘉靖年間的席書,萬歷年間的徐學謨二人才破例出任禮部尚書。這都是特殊情況,一般情況連追贈官員也不會授予禮部尚書之職。
五人之中,羅萬化,王弘誨,林延潮才是正兒八經出身翰林的。
羅萬化是隆慶二年的狀元,先后任國子監祭酒之職,但之前因為國本的事上諫天子,結果天子不納。羅萬化一氣之下,懇請外任,天子眼不見心為凈,當即讓你走人。所以人家剛走,不可能現在就調回來,天子也不可能任命他到北京來任禮部尚書惡心自己。
所以真正能有資格堪任的,就是林延潮,王弘誨。
王弘誨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是當今文壇大家,從履歷上而言沒有什么缺點,但也沒有什么太突出的。
與林延潮相較……那就不能比了,也沒辦法比。
申時行有些出乎意料,他抬頭看向宋纁當即問道:“伯敬這是?”
但見宋纁點點頭道:“元輔,禮部尚書事關重大,非有遠見卓識,敢于任事的官員不能勝任,這五名官員都是宋某心底以為能夠堪任的官員,最后還是請元輔與諸位大人定奪。”
申時行明白了宋纁的意思點點頭。
下面堪任官的履歷發了下去。
闕左門左右兩個宴廳里,官員們看著這堪任名單。
能坐到這個位子的人大多也是不蠢,心底也是琢磨到了名單后面的意思。
不少官員臉上都露出笑意。
宴廳里黃鳳翔當即提筆在薄上題劃,他看去如盧維楨,李天球也是很快放下了筆,大家沒有說話,相識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倒是坐在他的身側的趙用賢偷看了一眼黃鳳翔薄后,搖了搖頭。
黃鳳翔感覺到趙用賢的目光眼光掃去他的薄上時,卻被對方伸手遮過。
黃鳳翔也是搖了搖頭,隨即笑了笑。
而在另一個宴廳里,眾人也都是題劃完畢,而王錫爵想了許久,然后方才落筆在羅萬化的名字后寫了一個‘正’字,在王弘誨的名字后寫了‘陪’,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后,他則寫了一個‘末’。
所謂‘末’即是末推。
最后所有人稿薄都到了宋纁手上。
推舉官員必須署名,誰推舉了哪名官員一目了然,若是官員不稱職,是要追究舉主責任。
宋纁清點了一下笑著對申時行道:“與推者三十人,共二十八人列此人為正推,看來是眾望所歸啊!”
申時行點點頭道:“圣裁之下才是眾望所歸。”
“元輔所言極是。”
當即申時行,宋纁親自書寫奏本將廷議的結果上奏天子裁斷。
乾清宮里。
宮外下著大雨。
天子于燭火下看著申時行,宋纁上奏的,然后對一旁的陳矩,張誠問道:“你們怎么看?”
張誠道:“啟稟陛下,自于慎行任禮臣后,事權為翰林院,兵部,科道侵吞,早已不復當初了。”
張誠又道:“六部之中禮部位崇權輕,倒是個養人的地方。”
天子冷笑道:“朕問你們禮部的權輕權重了嗎?張誠你近來是不是又收人好處了?”
“陳伴伴,你怎么不說話?”
陳矩道:“陛下,臣一切以陛下之命是從。”
天子道:“此三人都不合朕的心意,陳矩你看,若是朕特旨用人如何?”
陳矩大驚失色,連忙道:“陛下此萬萬不可,嘉靖初年時,世宗皇帝特旨用南京兵部侍郎席書為禮部尚書。當時席書不由廷推而進用,大臣們交章詆之,最后席書不得不辭去圣命。”
天子不以為然道:“但最后又如何,席書不還是入閣了嗎?”
頓了頓天子也覺得太荒唐,現在不是嘉靖年間了,當初他用特旨任命孫承宗,李植他們就已經令百官不滿了。
現在又否掉二十八名廷臣一并推舉的官員,如此下去文官不知道會如何。
天子負手來回踱步了一陣,然后又坐回龍椅上閉目片刻,然后看向奏章上的三個名字道:“朕雖不想這么快啟用他,但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天子下了決定后,臉上卻沒有不快,反是松了一口氣。
次日,新任禮部尚書任命下……
在京師一個霧氣騰騰早晨里,官紳們早就習以為常地命下人在早朝赴衙的路上第一個賣剛剛刊發的皇明時報。
而皇明時報第一刊即公布了新任禮部尚書官員的名字。
消息一出,頓時大明兩京十三省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