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之內。
盧義誠咄咄逼人地看向翁正春。
眼見圍觀的會館學子越來越多,翁正春慌亂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回憶起是否當年確實有什么地方疏忽了,以至于得罪了盧義誠以至于他一直放在心底。
史繼偕聞言不滿之色溢于言表,他素知翁正春為人一向恭敬退讓,應該不會有怠慢他人的地方。但是此事牽扯到二人交往,他卻不好開口,同時他也對盧義誠的權勢有幾分忌憚。
翁正春退了兩步作禮長長一揖道:“盧大人,往日確實有翁某哪里做的不對的地方,但也是無心之失。”
盧義誠袖袍一拂道:“過去的事就這么算了,你我一筆勾銷,需知本官也不是睚眥必報的人。”
說到這里,盧義誠面前左右圍觀的本地士子道:“本官也是念在同鄉之情,也不會如此不講情面。”
翁正春松了一口氣道:“多謝盧大人。”
史繼偕也不愿與盧義誠正面沖突,當即道:“翁兄,我們走吧!”
畢自嚴也是一肚子火,但會試在即,作為士子與官員沖突是最不明智的,一不小心就會被吊銷會試資格,所以眼下也唯有忍著。
“慢著!”這是盧義誠的學生道:“老師,他們如此詆毀你,你可以不計較,但傳出去豈非有損于你的清譽,以及朝廷取才之公正。”
盧義誠聞言一笑,裝著恍然大悟似得伸手一止道:“本官差一點失了計較,你們可以走,不過翁兆震卻不可以走。”
史繼偕,畢自嚴二人都是臉色一變。
翁正春也是大驚失色道:“盧大人這是何意啊?”
盧義誠板起臉道:“本來我念在同鄉之情,不愿意苦苦追究。但是你翁兆震方才在此編排本官的不是,正如本官的學生所言,傳揚出去如此不是有損于本官清譽。所以沒有辦法,還請兆震跟我往順天府府衙走一趟,將此事說個清楚!放心只要說清楚了,本官不會為難。”
見官?
史繼偕心底噔地一聲,心想翁正春這一次毀了,恐怕不僅這一次會試資格難保,還要被羈押。史繼偕欲為翁正春勸解,但想起這一次進京考官家人的期望,十幾載寒窗的苦讀,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這時候畢自嚴道:“治中大人,此事不妥吧,翁兄好歹也是孝廉,官府沒有學道不得羈押。”
盧義誠看了過去,目光對上畢自嚴。
盧義誠一見對方身材魁梧,雙臂孔武有力,心底有幾分發毛退了一步道:“你要替翁兆震出頭嗎?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
聽到對方詢問自己的名字,換了一般讀書人哪里敢報出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神色一變,然后退在一旁。
但是畢自嚴為人豪爽與仗義,當即道:“回稟盧大人,學生乃山東人士,姓畢名自嚴,與翁兄史兄雖說半道相逢來京,但卻不是畏事之人。你大可以拿我去見官。”
盧義誠心想此人莫非出身于官宦,如此自己倒是輕易得罪不得。
于是他點點頭道:“好了,你叫畢自嚴,本官記下了。”
盧義誠背景并非那么硬,除了翁正春如此知根知底的,換了他人他還真不敢輕易招惹,但面上還要拿出警告的話。
翁正春不知盧義誠心思,他聞言臉色一變,還以為畢自嚴被盧義誠記恨上了,哪里有好果子吃。此人是順天府佐貳官但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收拾了畢自嚴。
翁正春當即道:“盧大人都是翁某不是,此事與他人無關。還請盧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了。”
見翁正春畏懼的樣子,盧義誠露出得意之色,抖了抖袖子道:“恐怕不行了,不過方才這位畢兄出面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去順天府衙門確實不和規矩,既然如此我們一起往順天府提學道走一趟吧!”
聽到這里翁正春更是臉色蒼白,提學道可是輕易進得。
畢自嚴道:“去就去,我等請大宗伯主持公道。”
盧義誠聞言冷笑兩聲。
翁正春搖了搖頭道:“畢兄你有所不知,順天府提學道乃盧大人的同年,交情非比尋常。”
盧義誠點點頭道:“幾位放心,各位同鄉放心,我只是讓這位翁孝廉,畢孝廉到提學道衙門走一趟,將是非公道說個清楚,并非有什么為難的意思。”
眾人有的不清楚內情,有的畏懼盧義誠的聲勢,紛紛點頭道:“盧大人秉公斷事,我們一向是再欽佩不過的。”
“是啊,是非曲直,到了大宗師面前就能說得清楚了。”
也有的人與翁正春相熟,則是低聲道:“翁兄還是給盧大人賠給不是吧,如此他念在同鄉之情也不會如何。奔波了幾千里路,就為了來京考個春闈,家里的妻兒老小還在那等著你,總不能沒考著就被趕了回去吧。”
那個盧義誠的學生眉飛色舞地道:“哪有那么輕巧,到了提學道那邊,萬一大宗師震怒,治他一個誹謗朝廷命官之罪,報到禮部上面,取消一次會試資格是小,這兩位恐怕這一次就要革除功名了。”
史繼偕則是拉住翁正春的袖子道:“翁兄,想想家鄉的妻兒。”
盧義誠看了翁正春那滿臉委屈,他知道此人就是那等傳統雙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論性子決計是不會與人沖突的。
他也并非一定要把事情鬧大,弄到提學道那邊去,就算當今提學與他有舊,但平白也不能虧一份人情。他的目的就是要折辱翁正春,當年他的才華令自己也是深為嫉妒了,若是他這一次考中進士,那么他心底如何過得去。
今日若是能逼得他方寸大亂那就最好了。
盧義誠當即道:“翁兄如何今日我一起往提學道走一趟?”
盧義誠覺得翁正春在他幾句威嚇之下馬上就要屈服了。
但見翁正春神色變化,苦笑一聲然后仰天道:“父親,兒子不孝不能為我翁家光宗耀祖了。”
說到這里,眾人都以為翁正春要作出什么激烈的事來。
卻見翁正春向盧義誠一揖道:“盧大人,我們走吧,去大宗伯那辯個明白!”
盧義誠沒有料到翁正春有如此之言,當即問道:“你可想清楚了?”
翁正春點了點頭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眾人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地想到老實人生氣了,你盧義誠把人逼到墻角,就算是老實人也會反抗的。
盧義誠深深看了一眼,點點頭道:“好,好,好,咱們一起去!帶走,免得他們半路跑了!”
說著盧義誠的隨從就要將二人帶走,而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有人咳了一聲。
眾人人還未看清,但見是福州會館的掌柜已是遠遠地就迎了上來,無比恭敬地道:“誒呦,陳爺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一聲,哪里敢勞動您的大駕呢?”
左右士子見了對方也是紛紛拱手道:“原來是陳爺!”
“陳爺有禮了。”
盧義誠一愕,能讓這些舉子如此客氣及尊敬的人是誰,莫非也是朝廷命官嗎?還是翁正春的后援。但稱此人為陳爺,朝廷命官沒有這等稱呼啊。
盧義誠回頭一看,這一看他倒吸一口涼氣,此人雖不是朝廷命官,但卻比朝廷命官還要令他畏懼十倍。
見對方進來,盧義誠連忙迎了上去笑著道:“原來是陳爺,許久不見了,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這一刻盧義誠也不過身份了,對方雖然是一個下人,但是他卻得罪不起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禮部尚書林延潮的管家陳濟川。
陳濟川負手走到客棧之中,看了盧義誠一眼,他知道此人雖是自家老爺的同鄉,但自己老爺一向不甚待見他。故而他也是懶得給什么臉色,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然后他走到翁正春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后遞上帖子道:“我們家老爺得知翁老爺三位離府的消息,深覺得是我等下人招待不周,以至于怠慢了三位。所以我們家老爺將我很恨罵了一頓,命我無論如何要請三位到府上一趟。”
聽了陳濟川這話,所有士子都是露出羨慕之色。
盧義誠也是吃了一驚,林延潮現在是何等身份的人?居然還對翁正春這個屢試不第的窮酸如此尊敬,竟然是親自派他的管家來邀請。而自己身為堂堂五品京官去他府上拜會卻屢屢吃閉門羹啊。
盧義誠久未回鄉,當然不知翁正春還是鰲峰書院的老師。
翁正春知道林延潮派陳濟川來邀請,深感林延潮對自己的看重。他言道:“蒙大宗伯厚待,翁某實在……實在……”
畢自嚴在一旁道:“陳管家,還請你轉告大宗伯一聲,我們此刻無法去了,這位盧大人要治我們一個誹謗朝廷命官之罪,拿去提學道嚴辦呢。”
此言一出,頓時盧義誠臉皮一跳。
陳濟川轉過身向盧義誠道:“哦?盧治中,有這回事嗎?”
盧義誠此刻眾目睽睽之下,唯有硬著頭皮道:“有此事。”
陳濟川點點頭道:“”也好,順天府提學道能管的事,禮部也都能管,那么勞煩盧大人也走一趟,到我老爺府上親自解釋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