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風雨雨的正月里,京城之中暗流涌動。
隨著王錫爵回朝,原有朝廷固有的局勢被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發生了變化。
而這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來,成了以后一連串事情的導火索,原來正月一日渡河的李如松部率三萬余大明精銳部隊,直驅平壤。
明軍行動神速,于正月初五包圍了平壤,并在正月初八之時總攻。
經一日一夜的激戰,明軍光復平壤,前方報捷此戰斬倭級一千五百有余,燒死六千有余,淹斃溺殺五千有余。
此捷報一傳至京師,頓時上下驚喜交加。
眾大臣們認為此一戰可以滅倭寇之膽,朝鮮光復只是克日之事。
而眾大臣們一致贊譽之中的兵部尚書石星也是信心滿滿,他趁此上疏報捷言,中國之威已大振矣,懇請平壤國王回故居平壤。
天子也認為大局已定,下旨勉勵石星現在先不提此事,應該趁勝鼓勇一舉蕩平倭寇為先。連天子也是樂觀的認為,平壤一旦攻克,下面相信明軍也將摧枯拉朽地驅逐倭寇,只要能夠不斷收復失地,朝鮮必然會源源不斷供給軍糧,那么一直困擾明軍的糧秣問題也就不是問題。
這一消息,當然又稱為石星先見之明,與林延潮相較高下之判。
林延潮提前在山東湊集軍糧,以海運濟遼就成了多此一舉。
這幾日抨擊林延潮的言論,不知為何又多了起來,雖說都是讀書人的議論,還沒有真正哪個官員發聲,但都察院的皇明時報上已是對石星進行贊揚,其中以贊為貶的意思很顯然。
皇明時報還透露了一句話,就是朝鮮光復已是指日可待,似可以換將談封貢的事了。
這無疑就是為林延潮出京造勢了。
沒錯,朝鮮的局勢大體已定,輪到一些殘羹剩飯可以給林延潮了,至于議和的事,無論輸了以后議和,還是贏了以后議和都不好辦,弄不好要擔上罵名的。
當然這份皇明日報也就擺在了天子的御案上,也擺在各部衙門大員的案頭了。
京城的天陰沉沉的。
禮部衙門望去甚覺得壓抑,不僅連四司官員們私下里關起門來議論,甚至是鑄印局,教坊司那邊也開始風傳林延潮要下野的消息。
“大宗伯,這一次要栽跟頭了。”
“灰頭土臉的就這么離京。”
“是啊,什么事功,只是口頭事功,至今為止沒辦成一事。”
“今日大宗伯又離衙去了。”
“看來心已經不在這里了。”
林延潮離開禮部衙門也不是其他事,而是林用參加要縣試了,他現在一半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
這幾日,林延潮都盡可能早回家,陪著兒子溫書。
此事自也是作為小道消息傳入王錫爵耳中。此刻王錫爵正坐轎返回京城,路過禮部衙門時停留了片刻,然后作為他的管家王五就和他講了這條剛聽來的關于林延潮的小道消息。
聞此王錫爵搖頭道:“林宗海好一個萬事不介于懷的樣子。”
王五道:“我看也確有幾分氣度。”
王錫爵點點頭,他倒是理解林延潮的心情,他當年考進士時他是會元,榜眼,若非殿試時文章不如申時行那般討喜,那么他也是雙元了。而且王錫爵也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兒子,但因為他是宰相,所以其子只能委屈在家中,不能參加會試。
他任宰相后,林延潮也不能說不恭敬,對方曾主動示好過。
不過王錫爵有些忽略了,倒不是說他對林延潮有多厭惡,而是他一貫是如此性子,希望官員除了公事來往,盡可能避免私交,如此才能清白。當然這一點對于羅萬化這樣與他有老交情的官員又是不同。
對于林延潮官位的安排,他更多是整個大局來考慮。三王并封之事,他必須有禮部尚書支持,他才能頂得住清議輿論的攻擊,否則他宰相的位子就危險了。
想到這里,王錫爵吩咐王五起轎,但好巧不巧王五稟告,前面是林延潮的轎子正好回衙了,對方似遠遠看到了宰相轎子,于道左避轎。
王錫爵聞言點了點頭,然后吩咐王五起轎。
王錫爵的轎子路過林延潮的坐轎,王錫爵看林延潮不過是二人的抬轎,出行的儀仗也很簡樸。
見了這一幕,王錫爵挑開轎簾向路旁作禮的林延潮點點頭,然后立即放下轎簾對王五道:“你去林延潮府上,好好談一談,告訴若是朝鮮的事辦完了,我保他回南京……”
王五道:“老爺,此事恐怕換誰都不樂意。”
王錫爵聞言沉默了片刻道:“好吧,那就不用說了。為了國本之事,逼退了多少閣老尚書,再委屈一個林宗海也無妨。”
“京中對國本的事有什么議論?”
王五知道王錫爵不怕官員指責為難,但是卻很在意自己在清議中的名聲。
“京中讀書人一直認為會在正月定下皇長子出閣讀書的事,但是現在正月已經是過去一大半了,仍是沒有消息,恐怕沉默不了太久,就會有官員上疏重提國本之事。”
“此疏一上,到時候陛下就要著急了,那么本輔也要跟著著急了,過兩日我就會吏部兵部重新安排朝鮮經略人選,希望能拖到這時候吧。”
想到這里,王錫爵又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的林延潮,但見他客客氣氣的站在泥濘道路的一旁,臉上還掛著殷勤甚至討好的笑意。對此王錫爵搖了搖頭道了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三日后的吏部兵部會推朝鮮經略之事,三輔趙志皋,四輔張位卻突然同時告病。
兩位內閣大學士不在場,以至于商議朝鮮經略之事無法進行。
次輔陸光祖倒是要在趙志皋,張位不在場下,于廷議上強行通過此事。不過吏部尚書孫鑨卻以此事不符合章程為由反對,畢竟經略之位手握重兵,而且還涉及堂堂禮部尚書,吏部必須慎重。王錫爵見孫鑨執意如此只好算了,何況他也不愿意貿然擔上一個獨相的名聲,如此十分影響內閣大學士之間的團結,以及背負上清議輿論的指責。
王錫爵一路從廷議所在的闕左門返回內閣,此時王錫爵突然有些幾分不妙的預感。如同一直在順利要辦的事,突然被打斷了,雖說廷議又被改在五日后,但五日之內發生什么事,王錫爵有些不得而知,畢竟今日已是正月第二十三日了。
想起趙志皋,張位突然告病,王錫爵突然記起二人是申時行臨走時向天子舉薦的。他還聽說林延潮曾向申時行舉薦過二人,當然這只是聽說,風傳而已。
但自己居鄉之時,林延潮與趙,張二人相處得不錯,這倒是有所耳聞。
而王錫爵與二人反而交情平平,在他看來趙志皋年事已高,又不敢管事,不會在內閣違背自己的意思。至于張位資歷太淺,更用不著商量。
所以在三王并封的事情上,他根本沒有與他們二人透露半句口風。但現在看來卻是有些不妥了。
一路走來,他的心中有些發懸。
“三王并封是我拜宰相來,要辦的第一事,難道要在此出什么波折?”王錫爵想到這里對一旁王五道:“禮部尚書……”
一旁王五道:“老爺你是問禮部尚書林侯官的事,你拜相后林侯官送的賀禮,小人已是遵從你的吩咐退了回去。老爺是否有什么不妥?”
“既然退了也就退了……算了。”
王錫爵擺了擺手。
王五跟在王錫爵身旁,他一向以跟隨王錫爵為榮。王錫爵這一次拜相以來杜絕私請,但凡以往與他沒有交情官員送上的賀禮,他是一概不收。
如此的老爺,才是值得他王五一輩子追隨的。
而王錫爵則是心想,不過五天功夫,應該出不了差錯,只是就要月底了。
正是因為要月底了,之前傳聞皇長子正月出閣讀書的事,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此事已在官員里掀起軒然大波。
天子這是又要跳票了嗎?
但是官員們不好催促,因為之前天子放了話,任何官員不許再言立儲之事。
可是隨著越來越逼近月底,終于還是有官員忍耐不住了。
打算要上疏之人,是一名工部主事。
這名工部主事是一名平日極其沉默內向的官員,這一日在衙門里聽了一耳朵關于立儲之事的話以后,大聲疾呼要為此事上疏,寧可背上重責。
此事當時正好被東廠番子聽見了,然后立即稟告了張誠,而張誠則稟告給了天子。
于是天子終于有了動作。
這一日乃正月二十六日。
近黃昏的時候,一名文書官趁著這時來到文淵閣,向王錫爵道:“王老先生,陛下有旨意,還請你過目。”
王錫爵對圣旨叩拜后,然后鄭重地將天子御旨接過后拜讀。
但見圣旨里寫到。
諭禮部,朕所生三皇子長幼自有定序,但思祖訓立嫡之條,因此少遲冊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長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長成,皇第五子雖在弱質欲暫一并封王,以待將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爾禮部便擇日具儀來行。
看到諭禮部這三字個,王錫爵的眉頭舒展開了,但隨即又是鎖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