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的日子,依舊過著。
老夫子不敢管他后,林延潮的日子無疑悠閑得許多。
家里的環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燒火做飯了,吃著干飯伴著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兩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爾還有一點小魚小蝦,至于張豪遠也會帶點家里吃不完葷菜進來,給林延潮侯忠書二人打打牙祭。
這樣的日子,無疑是十分愜意的,林延潮發覺穿越久了,過完一遭苦日子后,自己對生活質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幾個檔次。
有時候讀書讀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講堂外大榕樹的樹蔭下,仰望天空,也會想著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是不錯。直接在鄉間當個學霸好了,不用想什么出人頭地,不用整日頭插雞槽里埋頭讀書,努力考什么功名,但過個幾年考了縣試,撈個童生的名頭,自己就上省城當個訟師。
憑著自己看了無數閑書的閱歷,怎么樣也能混個大狀,這收入絕對比窮酸秀才高了十幾倍不止。
或者打了幾個官司,積攢經驗,能被知府,知縣賞識,混個師爺,幕僚也不錯,甚至去權貴家當個清客也行,整日陪著二世祖,斗雞耍狗,幫襯在旁調戲良家婦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這么想完后,林延潮都會去洗把臉,重新坐下來讀書。這么讀書究竟的意義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總是覺得是一種慣性,或者是心底隱約覺得,既上天給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機會,他不登上巔峰去看一看,見一見張居正這等偉人都是一種遺憾。
這么苦讀下,林誠義給自己的大學章句早都看爛了,至于顏勤禮碑他也寫了無數遍,鄉間社學藏書太少,來來去去就那么幾本。林延潮在社學里想找本書看都不行。
這一日,天氣也不炎熱,老夫子依舊早早教完書就走人了,林延潮摸著兜里還剩下的幾十文錢,約上張豪遠,侯忠書一并到洪塘市去買書。張豪遠,侯忠書他們自然是高興,能上一趟集鎮,對于這整日困在小鄉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著入閩的衫關道,商港埠頭,十分繁華。
因為挨著官道兩旁,洪塘市極其就是一條長街稱為洪塘街,上連芋原街,下銜下塢街,就是一條數里長街。明初時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數里。
這樣的街道上的店鋪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應有盡有。
但三人是純粹來逛書店,閩地文風鼎盛,讀書人很多,在集鎮里專門有書肆。書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讀書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間書肆,這間是專門賣舊書的書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會買自己讀過的書,但總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讀書讀到貧困潦倒的讀書人,將舊書賣給書肆。
而對林延潮這樣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來買舊書書肆,也會比新書便宜個兩到三成。林延潮在書肆里淘書,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論語注疏十分喜歡,
還有一本多寶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這幾日顏勤禮碑已是練得熟稔了,莫約準備臨下一個帖子了。
不過林延潮兜里的錢只夠買一本的,兩本就有點不夠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隨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詩正義裝著一番很喜歡的樣子,與老板商量價格。討價還價半天,林延潮說太貴了不賣了。
然后林延潮再拿起論語注疏問老板買,論語注疏是舊書,書頁有些黃了,上面還有上一任書主的注釋。書店老板本是覺得這樣的書不太好賣,卻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歡看別人注解過的舊書。
書店老板認為林延潮不喜歡,就報了個低的價格,又經林延潮討價還價一番,最后將價壓到五十文就把論語注疏,臨末了還貼上十文,將多寶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開心地從布兜里掏出錢來,數了六十個銅錢,放在桌上,取走了論語注疏和多寶塔碑,這樣兜里還剩下十幾文錢的。兩本書雖是舊書,但書頁沒有殘缺,回去后弄個書皮,加個防蠹紙就好了,想到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買完了書,侯忠書,張豪遠也是很有收獲,書肆里還賣著不少紙箋,這都是配套產品。
張豪遠買了幾支上好的湖筆,侯忠書則是很不爭氣地買了一套版畫,相當于明朝的小人書了。
挑完了想要的東西,三人都是興盡而歸,張豪遠提議直接在洪塘市吃飯好了。
三人都沒意見,他們趕得來,中午吃得早了,又走了一大段路,早就餓了前胸貼后背了。
張豪遠興致勃勃都講起:“這洪塘市最有名的店叫義心樓,里面的紅燒貼沙魚,清燉貼沙魚,油炸貼沙魚,嘖嘖,好吃極了,以往我和我爹來市里吃過好幾次呢?”
林延潮不知什么是貼沙魚,聽張豪遠比劃了下,才知原來是半邊魚,這可老貴了。
林延潮當下道:“豪遠,我們可是囊中羞澀,要去義心樓,你來請客。”
張豪遠聽了嘿嘿笑了兩聲道:“我也就這么一說,我身上也沒什么錢了,還是老老實實去吃鼎邊糊好了。”
說著三人找了家夫妻店,要了三碗鼎邊糊,五塊蠣餅,三塊羅卜糕。
張豪遠道:“這夫妻在這賣鼎邊糊十幾年,味道絕對沒得說。”
不久熱騰騰的鼎邊糊就端上來了,湯底是正宗的蜆子汁,里面放了不少鯷魚干,紅色的小蝦皮,白花花的蜆肉,佐料還有芹菜、蔥不夠還可以再加。林延潮等人吃得都十分酣暢。這樣的美食,鼎邊糊一碗一文,蠣餅羅卜糕合在一起也才兩文錢,簡直不要太劃算。
鼎邊糊趁熱吃才好吃,林延潮吃得滿頭大汗,而這時突聽得一個聲音。
“這不是洪塘社學的神童嗎?真湊巧了。”
林延潮開始沒意識到在叫自己,待被人一拍肩膀才回過神來,臉上掛上了少許不快之色。
“嘿神童,叫你沒有聽見嗎?”
林延潮回過頭來,見得幾名青衫士子正好路過這個攤子,其中一人拍了自己肩膀,看去有幾分眼熟,想起來是那日胡提學來洪塘社學時,周知縣身旁的周宗城。
此人應該是周知縣的子侄吧,那一日他本可以得到胡提學的賞識的,但是自己大放異彩,將他的光芒完全掩蓋過去了。
來者不善,必是來找碴的。
林延潮當下不快地道:“我怎么知是你在叫我呢?你叫的是神童,又非是我林某。”
“你,”周宗城不由一怒,但隨即知是自己失了士子風度,收斂笑著道,“好啊,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神童的話,就算我逗你玩的。”
說著他一旁幾個士子,也是附和著笑了起來。
一旁侯忠書,張豪遠也是認出周宗城來,想起那日對方砸場子的事來。張豪遠先是不快道:“你來洪塘市作什么?”
一旁幾名周宗城同來的士子見了,其中一人有幾分衙內模樣的上前,道:“周兄,沒料到你在這里還挺有人緣,這幾位朋友不如給我等引見引見。”
周宗城笑了笑道:“也好,黃兄,這些乃是洪塘社學的學童,先生不過是童生罷了,那日胡提學按臨社學,我正好隨行,他們連論語,大學都背不齊,還要我來救場,你說可笑不可笑。”
幾名士子頓時哈哈笑起,一人道:“周兄,何必動氣呢,鄉下地方有幾個讀書人?能讀個三字經就不錯了,哪里比得上我們城里。”
“還是周兄厲害,若是能結好了胡提學,后一年只要你過了府試,院試如探囊取物。”
這幾個士子談笑,侯忠書,張豪遠早就氣炸了。林延潮也是鄙視,沒口德也就罷了,還搞什么城鄉歧視。
“媽的,鄉下人又怎么樣了,沒有我們鄉下人種田,你們城里人吃屎啊!”
“那日明明是延潮背得千字文,最后得到大宗師的賞識了。”
侯忠書,張豪遠一人一句罵了過去,兩邊一開罵,頓時劍拔弩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