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太主是個蠢物。”東方朔伏在車窗上,看著遠處起伏的群山,突然說了一句。
伏案而書的梁嘯愣了一下,想了想,問道:“為什么?”
“這還用問?”東方朔不屑的撇了撇嘴。“她的根基快倒了,卻還不知危險,一意孤行,與天子爭鋒。太皇太后垂垂老矣,余日無多,一旦棄世,她還能依靠誰?現在她得到的那些好處,最后都要如數吐出來。”
梁嘯搖搖頭。“我說的是,她為什么這么蠢?”
“呃——”東方朔噎住了,遲疑了片刻。“還不是因為生于權貴之家,根本不知道生存的艱辛,一味仗勢欺人。孟子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真乃是金玉良言。權貴之家多敗子,竇太主不過是其中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罷了。”
梁嘯笑了。“你就是因為這個才逃離長安的?”
“倒也不是。”東方朔眼中的輕蔑散去,多了幾分無奈。他沉默了片刻:“你知道上林苑的事么?”
“知道,聽說你還寫了一篇賦勸諫,因此才得了太中大夫和黃金百斤。”
“可是天子依然建了上林苑。”
梁嘯眼神一閃。“那又如何?”
“他賞賜了我,卻又照建不誤。要么是知錯不改,要么是根本不認為錯,賞賜不過來是表示他有納諫的胸懷。”東方朔苦笑一聲,轉頭看向梁嘯。“難道我勸諫的目的只是為了這太中大夫和黃金百斤?”
梁嘯點點頭,同情的拍拍東方朔的膝蓋。“曼倩,你是個直士。”
“可惜。我這樣的直士不容于朝。”東方朔有點夸張的長嘆一聲:“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道不行,吾將乘桴浮于海。”
梁嘯翻了個白眼。沒搭理東方朔。這貨真是隨時不忘自戀,居然拿自己和孔夫子相提并論。他雖然沒把孔子當成什么圣人。也不把東方朔看成俳優,但他覺得東方朔還是有點自戀過頭了。
“你看不起我?”
“不敢。”梁嘯自顧自的翻看一份最近繪制的地圖,調侃道:“孔夫子一輩子沒有得到施展才能的機會,你比他幸運。能不能‘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就看你的真本事了。”
“哈哈哈……”東方朔笑了起來。“你這是激將么?”
梁嘯頭也不抬。“隨你怎么看。”
東方朔摸了摸下巴。“那我們不妨就試試看吧。不過,你可不能閑著。禮義征伐,二者不可偏廢。”
梁嘯愣了片刻。重新抬起頭。“征伐?你覺得我就這幾百人,有征伐的實力嗎?”
“如果在中原,這幾百人的確不夠資格。可是在這西域,就完全有可能。”東方朔挪了挪,湊到梁嘯身邊,搶過他手中的地圖,找到了龜茲的位置,在尉犁、烏壘一帶劃了個圈。“如果在這里設立治署,且屯且守,依托龜茲。挾制烏孫、月氏,號令眾國,是完全有可能的。”
梁嘯眉頭一挑。心頭一動。他想起了一件事:這一帶水源充沛,北依天山,南有大河,扼控北道,的確是個重要的戰略位置。也正因為如此,漢代統治西域的時候,西域都護府就在這一帶。只不過時間要推遲幾十年,即使是都護的前身設立時間也在漢武帝中后期。
然而,這并不代表東方朔的建議草率。相反。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如今月氏尚存,烏孫還沒有坐大。誰也沒有獨大的實力,還有在其間合縱連橫的機會。如果再加上大宛、大月氏的支援。在西域立足,樹立漢人的影響,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是個好主意。”梁嘯喜上眉梢,仔細權衡了片刻之后,又道:“可是,河西不通,我們與朝廷的聯絡極不方便,商道也控制在匈奴人的手中,是不是……”
“商道一直就沒斷過。”東方朔搖搖頭。“匈奴人控制商道,只會讓貨物的價格增加,并不會完全阻隔商道。有匈奴人這個威脅,正是將各國聯合在一起的大好機會。若非匈奴人虎視眈眈,獵驕靡會放棄擊殺阿留蘇的機會?”
梁嘯連連點頭,沖著東方朔挑了挑大拇指。“想不道你還通曉縱橫家的學術。”
東方朔一昂頭,自信滿滿。“何止是縱橫家,天下學識,但凡經眼,我無所不知,無所不精。”
“嗯,這倒也是。”梁嘯點點頭,一臉崇拜。“除了解不出千秋定式、千里眼原理之類的小問題,沒什么能攔得住你的。”
東方朔愕然,嘆了一口氣,閉口不言。兩人斗雞似的互相瞪眼,過了片刻,又哈哈大笑。東方朔伸出大手,用力拍拍梁嘯的肩膀。“我有大道,你有小技,你我聯手,西域何足道哉?”
梁嘯雖然對東方朔的自戀不以為然,但是對東方朔的建議卻非常重視。他找了個機會,和李當戶、李舒昀等人商量了一下。
二李一致贊同。
他們趕到西域來可不是游山玩水,也不僅僅是為了增長見聞,第一目標是立功。偏偏他們遇到梁嘯的時候戰事已經結束,原本指望能在援救阿留蘇的時候一展身手,沒想到東方朔一張嘴就解決了問題,讓他們羨慕妒忌恨之余頗有些不甘。
如果要在西域設立治所,東方朔的縱橫術固然大有用武之地,他們這些武人同樣不可或缺。說白了,縱橫術也是要以武力為后盾的。沒有強秦的武力,哪有張儀與蘇秦的精采對決?
李當戶唯一擔心的事是如何向天子匯報,得到朝廷的許可。
東方朔不以為然。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天子既然委任梁嘯為西域使者,就是將西域的事務托付給嘯。眼下朝廷還在施行黃老之道,就算向天子匯報,天子恐怕也做不了主。可是機會卻稍縱即逝。如果不抓住匈奴人大兵壓境,西域人心惶惶的機會確立漢人的威信,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聽了東方朔的建議。李當戶也放下了心中的顧慮,只是建議梁嘯要盡快向朝廷請示。以免落人口實,留下一個肆意枉為的不良印象。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句話聽起來有道理,后果也很嚴重,周亞夫就是一個最明顯不過來的例子。
梁嘯又一次聽到周亞夫的名字,心里多少有些陰影。在這個時候,李廣還沒有成為漢朝武人的象征。被冤死的周亞夫才是武人心頭不可輕觸的痛。他違抗詔書,三個月就平定了吳楚之亂,拯救了大漢江山,也因為他的桀驁不馴,餓死在詔獄中。
他們都是武人,不少人還兼有游俠兒的身份,不像后世的書生那樣指責周亞夫無人臣之禮,不知道韜光養晦,他們很坦然的站在周亞夫的一邊,對朝廷卸磨殺驢的行徑表示不滿。就像孩子一樣是非分明,非對即錯。區別只在于有人直言不諱,有人藏在心里。
有了新目標。梁嘯干勁十足。他重新梳理了自己的行軍記錄,分析各國的實力和人心向背。原本只有他一個人,對與錯,只能自己揣摩,現在有東方朔這個智囊,有李當戶、李舒昀等人襄助,又得到了騎士們的一致支持,立刻輕松了許多。
梁嘯首先與蒲類王蒲甲商議。匈奴人如果要報復天山以南的各國,勢必要經過蒲類國。當務之急。是要加強蒲類國的自保能力。有了這個橋頭堡,匈奴人就不能自由出入天山以南的廣闊區域。
事關蒲類國的存亡。蒲甲不敢有絲毫大意,一口答應了梁嘯的建議。梁嘯隨即派李舒昀率領希臘老兵們隨蒲甲趕回疏榆谷設防。經過這次長途奔襲。希臘老兵們的步卒實力得到了認可,由他們幫助蒲類人防守,可能大大增強蒲類人的信心。
為了能讓蒲類人堅持得更久,梁嘯撥付了大量的戰利品給蒲甲,又請皇甫其等人幫忙,從龜茲等國換購了不少牛羊和糧食,一起運回蒲類。
蒲甲感激不盡,李舒昀也興奮不已,得到這么重要的任務,可見他這次回來是正確的選擇。若是在長安,他區區一個騎郎將哪有獨當一面的機會。
看到李舒昀被委以重任,騎士們很羨慕,也對自己的未來多了幾分信心。
與此同時,梁嘯在東方朔的陪同下,依次拜訪了龜茲、烏壘、尉犁、渠犁、焉耆、危須諸國。這幾個國家都在附近,要在這里設立據占,沒有他們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東方朔分析時局,曉以利害,皇甫其則作為商人代表,一路與各國權貴談生意,誘之以利。這些綠洲小國大都以放牧為主,有條件的還有一些耕地,種一些糧食。在自給自足之外,他們也需要外來的商品,有漢商愿意幫他們交流,他們不用遠行就可以得到需要的商品,特別是來自漢朝的奢侈品,他們當然求之不得。
當然,最根本的問題還是這些小國實力有限,不敢與梁嘯撕破臉對抗,和平共處是最好的選擇。
用了一個月的功夫,梁嘯就得到了諸國的支持,確定在輪臺設立據點。
輪臺在龜茲以東,烏壘以西。建城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梁嘯暫時借住在烏壘。
烏壘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國,說是國,其實就是一個小部落,只有一百多戶,一千多人,把老頭和少年加起來,總兵員不過三百,實力還不到梁嘯的一半。對梁嘯入駐輪臺,他們既然沒有實力抵擋,就只能樂見其成。至少梁嘯不會傷害他們。
為了避免烏壘負擔過重,梁嘯將戰利品拿了出來,向周邊各國購買糧食和牛羊。正值秋末冬初,各國的牛羊都養得正肥,有人收購,他們求之不得。梁嘯很快就得到了足夠半年使用的補給。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東方朔建議,和獵驕靡見一面。
梁嘯同意了,派東方朔帶著禮物,先趕往赤谷城,與獵驕靡商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