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率領龐大的使者和商隊,再一次翻越蔥嶺,來到了烏壘。
東方朔正在綠油油的田間忙碌,清澈的高山雪水沿著新挖的溝渠潺潺流淌,滋潤著腳下的土地,滋潤著田間青青的麥苗。幾個衣不蔽體的胡人正在田間拔草,他們大多裸著上身,露著瘦骨嶙峋的身體,看起來和難民沒什么兩樣。
見梁嘯盯著那些胡人看,東方朔笑了一聲:“不要看了,都是你我造的孽。匈奴人吃光了他們的牛羊,他們沒餓死已經是幸運了。”
梁嘯咧了咧嘴,卻沒笑出聲來。去年那場大戰,交戰的是他們和匈奴人,倒霉的卻是那些小國。他先買走了大量的牛羊,匈奴人又搶走了剩下的,他們不挨餓是不可能的。
“你不會就為他們吃飯奔波吧?”
“現在吃飯是頭等大事。”東方朔蹲下身子,在渠里洗了洗手,又捧起一些水,喝了一大口。“真甜。你走得太急了,再等兩個月,車師的葡萄就熟了,用這雪山融水一洗,直接往嘴里送,好吃極了。這西域別的一般,瓜果卻是中原遠不能及。”
“吃貨!”梁嘯撇了撇嘴,故作不屑,卻不得不承認東方朔說得對。西域日照充足,瓜果是出了名的好。
“食色性也,這是孔子說的。所以解決諸國的吃飯問題,是我的頭等大事。”東方朔毫不介意的哈哈一笑。“對了,阿爾卡帕的墳我已經建好了,你有時間的話,就去看一看,如果不滿意,我再修。”
“你辦事,我放心。不過,看還是要看一眼的,下一次來西域,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這倒也是。”東方朔咂了咂嘴。沉默了片刻,又道:“不過,還是快一點的好。如果不能盡快打通河西走廊,趕走匈奴人。我支持不了太久。”
“我會盡快的。去年李廣將軍攻擊休屠王部,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能有不小的收獲,足以讓朝廷那些人認清匈奴人底細。只等太皇太后一死,天子就可以大舉出兵了。”
東方朔瞟了梁嘯一眼。長嘆一聲。梁嘯聽著口音不對,連忙問道:“怎么,我又說錯了?”
東方朔沒有回答,想了好一會,鄭重地對梁嘯說道:“你如果一定要回去,就答應我一件事。要不然,你就不要回去。”
梁嘯笑了起來。“這么嚴重?”
“嗯,你根本沒認清朝廷最大的麻煩在哪兒。”東方朔眉頭一挑:“你以為是匈奴人么?”
“不是匈奴人,那是諸侯王?”
“諸侯王當然也是麻煩,而且不比匈奴人好解決。但是,朝廷真正的問題卻不是諸侯王,而是天命。你聽說過詩學博士轅固么?”
梁嘯心頭一動,有些明白了東方朔的意思。他不認識轅固,但是他知道這個人。轅固在歷史上留名,是因為兩次爭論:一次是與黃生在景帝面前論湯武革命,一次是當著太皇太后的面說《老子》是家人言,惹得太皇太后把他扔豬圈里了。
轅固的遭遇,其實就是儒家思想反抗黃老之道,爭取政治地位的縮影。
可是這和天命有什么關系?
“沒學問。真可怕。”東方朔夸張的嘆了一口氣,雙手叉腰,如偉人一般指點江山。“回長安之后,除了戰事。你最好不要發表意見,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有時間,多讀點書吧。”
梁嘯反唇相譏。“某人讀書倒是多,可是不一樣躲到西域來了?”
東方朔皺起了眉頭。“我們說你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了?我是什么人,能和他們一般見識?”
話音未落。兩人便笑了起來。東方朔無奈的搖著頭,拉著梁嘯走到一旁。
“好吧,我承認,其實讀書再多也沒什么鳥用,手里得有權才行。可是,你能在西域做英雄,到了長安,你得收起爪牙,不能太露鋒芒。要是做不到,干脆就別回去了,和我一起躲在西域。失之淮南,得之大宛,也不錯嘛,你說是不是?”
梁嘯收起了笑容。“曼倩,你說的,我記住了。你也要小心,匈奴人固然不是善茬,這些西域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如果不能控制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反噬。”
“所以我才要你回去之后向朝廷進言,盡快發動對河西的攻擊。”東方朔說著,走到了馬車前,爬上馬車,搬出一捆像小山似的木簡。“這是我寫的文章,你在路上慢慢看,最好能把每個字都記在心里,然后就知道朝廷最大的麻煩為什么是天命了。”
梁嘯嚇了一跳,這一大堆木簡,得寫多長時間?
“上次寫這樣的文章,還是上書陛下,陛下足足看了兩個月。”東方朔得意地笑了笑。“你回到長安,估計也要兩三個月,差不多能看完了。這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希望你不要辜負了。”
梁嘯心中一動,看了東方朔一眼。東方朔笑了笑,詭異地擠了擠眼睛。梁嘯微微一笑。
“我會看的。”
辭別了東方朔,等到了龜茲王派出的使團和質子,又來到車師,拜見了車師王。在李當戶的幫忙下,車師王宮已經修繕一新,看不到一點當初被梁嘯燒毀的痕跡,車師王的眼中也只有敬畏。
在車師王準備使團的時候,梁嘯在李當戶的陪同下,到阿爾卡帕谷祭拜。東方朔將希格瑪的遺體從山洞里移了出來,建了一座墳。墳不大,但是很精致,整體用石頭雕成,墳前還豎了一塊碑,碑額雕成長矛、盾牌和弓箭的模樣,墓碑上用希臘文和漢文寫著兩行字:亞馬遜戰士阿爾卡帕之碑。
墓的旁邊,還有一座大墳,埋的是那次遠征中犧牲的其他將士。墓前有一塊大碑,刻有東方朔親手書寫的碑文,記載了那次堪稱傳奇的奔襲和每個戰士的名字。
隨行的傭兵們看到犧牲的袍澤享受到如此待遇,互相看了看,眼神都有些激動。
得知梁嘯來祭拜阿爾卡帕,務涂谷的車師都尉也趕了過來,與他同行的是一個漢人莫婭的丈夫吳龜年。看到吳龜年,梁嘯很驚訝。莫婭說吳龜年只有四十多歲,可是他看到的分明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花甲老人。
“吳君是哪里人,可否見告?”
吳龜年的反應有些慢。梁嘯等了半天,他才不好意思的笑了一聲:“隔得太久,忘了。”
梁嘯沒有再問。吳龜年不說,自然不是因為忘了,而是不肯說。心里若無大悲痛,怎么可能未老先衰至此。“那吳君就把這里當家鄉吧,莫婭是個好女人。”
“多謝大人刀下留情。”吳龜年喃喃說道:“莫婭對大人感恩戴德。若非大人維護,吳某怕是要絕后了。”
李當戶在一旁說道:“莫婭對車師王多有勸諫。車師王愿意與大漢結盟,莫婭有功。”
梁嘯點點頭。“莫婭的確是不讓須眉的女中豪杰,吳君當好好珍惜。”
吳龜年應了一聲,默默地退了下去。
從阿爾卡帕谷回來,車師王已經準備好了使團,他那個信佛的太子車夷將作為質子,跟隨梁嘯趕往長安。梁嘯很意外,即使有莫婭從中說合,車師也是被威服,并不是真心誠意與大漢結盟。將獨生子送往長安為質,這個誠意可太足了,不像是車師王能有的做派。
經過打聽,梁嘯得知,這是車夷自己的要求,車師王莫與多次阻攔無果,只得讓他去。后來與車夷獨處時,梁嘯問起了原因。車夷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這是姑姑莫婭的建議,她希望他去長安求學,增長見聞,以后好做一個合格的國王。
梁嘯再一次慶幸,虧得當初沒殺莫婭,要不然車師的事不可能這么順利。
梁嘯一路東行,隨行隊伍也越來越大。當他再一次跨過星星峽的時候,身后已經有五百余人,駝馬千余。接到消息前來迎接的小月氏都尉馬奇看到這么多人,嚇了一跳。
“大人,天山南北的王國都派使團了?”
梁嘯笑笑。“雖然不是全部,卻也差不多了。都尉,你呢?有沒有興趣派人跟我往長安走一趟?”
馬奇搖搖頭,笑得有些苦澀。“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大人,匈奴人又回來了,而且很瘋狂。大人要想回到長安,恐怕沒那么容易。”
梁嘯非常意外。“是哪個部落的?”
“日逐王。”馬奇說道:“另外,我收到消息,你們漢朝的李將軍去年雖然襲擊休屠王部得手,但是他又撤走了,休屠王不僅奪回了他的牧場,還和羌人聯手,多次入侵漢朝,收獲頗豐,如今實力更強了。”
梁嘯大吃一驚,這和他的預計完全相反。“那李將軍呢?他沒有反擊?”
馬奇搖搖頭。“不知道,現在與匈奴人作戰的是一個姓公孫的將軍。”
梁嘯心里咯噔一下,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上次李舒昀回長安,身邊有三百多傭兵保護,結果還沒能完成任務,只得埋掉了大部分的貨物,輕裝上陣,借著匈奴人西征、河西空虛的機會才回到長安。
如今他身邊只有百余希臘少年騎士和傭兵,其他的都留給東方朔了。當時想的是人太多,回去沒辦法安排,現在才發現,沒有足夠的武力保護,他幾乎不可能安全的到達長安。
這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