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忽然覺得有些臉熱,為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的膽怯慚愧不已。他低下頭,沉吟了片刻,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眼神變得堅毅無比,甚至有些亢奮。
“是梁伯鳴讓你這么說的?”
枚皋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竇嬰吁了一口氣,緩緩點頭。“既然他這么看得起老夫,那老夫責無旁貸。你倒說說看,你們的陽謀究竟是什么。”
“喏。”枚皋再次躬身行禮,然后向竇嬰靠了靠,侃侃而談。“其實,梁伯鳴對董夫子并無惡感,他贊同他的用心,但反對他的手段。天命太玄,用天命來解說人事,恐怕鞭長莫及。”
竇嬰眉梢輕顫,欲言又止。他本想反駁兩句,可是想到董仲舒剛才的窘態,他覺得還是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這些年輕人的手段很粗暴,甚至有些無禮,但是不得不說,這個手段很有效。面對枚皋的質問,董仲舒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只能退避三舍。
“那你們的方案呢?”
“從實處著手。”
“如何從實處著手?”
“經濟。”枚皋吐出兩個字,又加了兩個字。“經世,濟用。”
竇嬰靈光一閃,沉吟道:“經世濟用?聽起來,這的確是落到了實處。可是,又如何著手呢?”
“論秦。”
竇嬰漸漸明白了枚皋的意思,不由得歪了歪嘴。“鑒古論今,以亡秦之跡,論當世之政?”
“君侯果然是為政經驗豐富的老臣。”枚皋笑了起來,不露聲色的拍了兩句馬屁。竇嬰為人自負,如今又落魄,對這種奉承幾乎沒什么抵抗力。“以史為鑒。是學者最常用的手段。秦亡不過七八十年,史跡甚多,有不少人還親身經歷過秦末的暴政,研究秦事,總比研究三代更容易落到實處。”
竇嬰連連點頭。枚皋說得在理,不管是儒家還是道家。以古喻今都是最常用的手段,言必稱三代是學者的通病。三代渺遠,究竟是什么樣子,誰也說不清,所以眾說紛蕓,向來沒有定論,全看各人自己發揮。可秦朝的滅亡卻是近在眼前的事,漢朝開國以來,曾經掀起過一個對秦朝滅亡的討論。由陸賈發軔,賈誼繼之,晁錯做總結,成果斐然。
“亡秦故事,先賢已經多有論說,再提這個話題,還有文章可做嗎?”
“當然有文章可做。”枚皋笑道:“正如星象,無數先賢已經觀察天空上千年。千里眼一出,不是一樣發現了一個新天地?”
竇嬰興奮起來。“你說的這個千里眼。就是經濟?”
枚皋沒說話,只是挑起了大拇指,在竇嬰面前晃了晃。竇嬰大笑,一手撫著胡須,一手扶著案,手指在案上輕輕叩擊。開始很慢。聲音也有些沉滯,漸漸的,叩擊聲越來越輕快,仿佛輕盈的舞女伴隨著鼓聲翩翩起舞。
“不錯,這的確是一只千里眼。諸賢論及秦事。往往著重于道德與天命,卻很少從經濟上著眼。就算有所涉及,也是泛泛而談。如果能列出具體的數據,詳加論證,也許能有新的發現。”竇嬰瞅了枚皋一眼,哈哈大笑。“梁伯鳴是不是還打算定出定式?”
枚皋笑了。“他對經濟知之甚少,恐怕寫不出定式。可是君侯為政多年,又做過丞相,主管天下民生,你要是想寫出定式,應該不難。”
竇嬰心中熨貼,喜形于色。
“除此之外,君侯還有一項常人難及的優勢。”
“是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君侯,竇家子弟外出游歷者甚多。他們開了眼界,看了天下,也比那些只知道斗雞走狗的紈绔更有見識。如果讓他們將自己的見聞集結成書,廣為傳播,也可以助君侯一臂之力。詩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跳出大漢看大漢,也更有說服力,你說是不是?”
竇嬰連連點頭,思路大開,信心也隨之大漲。他原本覺得自己被天子冷落,無用武之地,現在聽枚皋一說,他才發現自己大有作為。他已經做過丞相,仕途上不可能再有上升空間。可是在學術上,他卻沒什么建樹。做成這件事,寫成一部著作,他就可以直追陸賈、賈誼等人,青史留名。
立德、立功、立言,這不正是儒者人生的最高理想嗎?
竇嬰越想越覺得這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任務,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完成這樣的重任。
“好吧,這件事,老夫應下了。明天再找董夫子商量商量,看看他有沒有興趣。他為人雖然迂闊些,學問底子卻是一等一的好。”
枚皋再拜,如釋重負。他頓了頓,又道:“我聽梁伯鳴說,淮南王府正在研制印書之術,也許君侯的大作就是用這種印書術頒行天下的第一部巨著。”
竇嬰放聲大笑,意氣風發。
天子端坐在案前,翻看著田蚡剛剛送來的賬簿,眉心輕蹙。田蚡坐在他對面,屏氣息聲,生怕干擾了他的思路。
這份賬簿是西征需要調用的兵員、糧草、輜重等細目,由丞相府的屬吏熬了幾個通宵才寫成的。出征是大事,疏忽不得,這次又是遠征河西,行程比以前哪一次都要遠,上自天子,下自群僚,沒有人敢大而化之。萬一兵敗,誰也承擔不起責任。
由丞相府統計的結果來看,可以提供大軍出征所需要的物資和錢財,但一點也不輕松。大漢有積累多年的財富,但這兩年用錢的地方太多,先是北征匈奴,然后又是平定兩越,緊接著又要出征河西,財富消耗極為驚人。
僅這次西征而言,如果以出兵五萬騎,用時半年計算,至少需要三十億錢。如果算上戰勝后的將士封賞,總預算將超過五十億,甚至有可能高達六七十億。
而朝廷一年能夠積存的財富不超過十億。這還是在沒有災害的情況下。如今山東大水,基本上是入不敷出,只能動用以前的積存。前幾次作戰已經消耗了一部分,這次打完,幾十年的積累剩下的將不到三分之一。
如此驚人的支出,不僅丞相田蚡心驚肉跳。就連天子本人也覺得肉疼。花了這么多錢,如果能打贏,那還說得過去。萬一打輸了……天子不敢想象,那肯定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局面。
“梁嘯以前曾經算過一筆賬,他說,傾所有財力,連續作戰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年。”天子合上賬簿,拍了拍,力量很輕。生怕拍碎了似的。“現在看來,他的估計還是有些樂觀,他沒有估計災害帶來的損失。”
田蚡聽了,很不是滋味。他是丞相,名義上掌握天下民事,可是如今只剩下聽命行事的份。梁嘯遠在廬山,連官職都沒有,天子卻對他多年前的一句話念念不忘。這簡直是當面羞辱他。
“陛下。梁嘯不過是一武夫,沙場征戰。是他的本份,可是論經濟民生,他如何能清楚。”
天子掃了田蚡一眼,不置可否。“丞相,你說說看,如果將諸侯王的封國收回。能不能稍緩一些壓力?”
“陛下準備同意淮南王的請求?”
“是啊,山東是糧賦所在,大部分卻被諸侯王收入囊中,朝廷除了一些酢金,什么也收不到。如果將他們遷徙到邊遠之地。收回他們的封地,也能緩解一下壓力。”
“話雖如此,可是諸侯王能愿意嗎?人情樂安,誰愿意離開經營已久的封國,去邊遠苦寒之地,披荊斬棘,與蠻夷為伍?”田蚡連連搖頭。“依臣看來,淮南王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不可能當真。”
天子嘆了一聲,也覺得有理。就算淮南王是真的,其他宗室恐怕也不愿意。他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猶豫不決。他知道這一戰必須打,否則西域必失。可是看到這些數字,他又知道,這一戰必須慎重,他輸不起。
曹時能行嗎?枚皋能行嗎?衛青是能打,可是他獨木難支。如果梁嘯也在就好了,有他和衛青配合,這一戰的勝率會大大提高。天子回想起不久前這兩人在漳浦的配合,不由得輕聲嘆息。如果梁嘯像衛青一樣溫順聽話,那該多好啊。
天子抬起頭,看著一旁已經靠著書案睡著的霍去病,暗自祈禱。小去病啊,你快點長大吧。
“陛下,陛下……”吾丘壽王快步走了進來,滿臉喜色。“陛下,大喜啊,大喜啊。”
天子吃了一驚:“什么事?”
“大司農鄭當時送來消息,決口堵上了。”
天子愣了片刻,隨即狂喜,幾步邁到吾丘壽王面前,搶過他手里的文書,一邊看,一邊急聲道:“什么時候收到的消息?”
“剛剛收到的,臣還沒得及讓他們入檔,就先到陛下這兒來報喜。”
“好!好!”天子連連點頭,又大聲對田蚡說道:“丞相,看來還是你有先見之明,祭神雖然花了些錢,還是值的。這不是堵上了嗎?李仙翁呢,請他來,我要謝他,我要重重的謝他。”
田蚡喜不自勝,連忙轉身出殿,派人去請李仙翁。決口終于堵上了,他薦人有功,天子必然會有重賞,而多日來受到的指責和非議終于也該清靜了。
天子看完鄭當時的報告,興奮難以自抑。這件事折磨得他太久了,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心上,讓他舉步難艱,突然得以解決,他有些反應不過來,總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到怎么做。“召董仲舒入宮,朕要看看他還能說些什么。”
吾丘壽王站著沒動。
天子眉頭一皺。“你怎么還不去?”
吾丘壽王苦笑道:“陛下,董仲舒請假回長安了。不僅他走了,魏其侯竇嬰也一起走了。”
天子愣住了。這段時間他忙著籌備西征的事,一直沒關心這兩個老頭,也是有意要冷落他們一陣子。他們請假回長安的事,他一點也不知道。當然了,一個中大夫,一個下大夫,請假離開,也沒必要通知他,郎中令就可以批準了。
不過,這兩人一起走,算怎么回事?
“他們回長安干什么?”
“臣不知道。要不,臣請郎中令來,問問他?”
天子擺擺手。郎中令李廣是個武人,他才不會關心董仲舒他們干什么去呢,問了也白問。
天子很失落。這么好的機會,居然就這么錯過了,實在可惜。如果能當面看看董仲舒的表情,那該多好啊。他會是什么表情呢?天子很想讓人立刻將董仲舒召回來,可是想想又放棄了。畢竟是天子,不能太輕佻,要不然又要被那迂腐的老夫子教訓了。
池陽驛。
董仲舒和竇嬰對面而坐,你嘆一口氣,我嘆一口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相視苦笑。他們剛剛聽到消息,大河決口堵上了,山東的水患在夏季到來之前解決了。這當然是好事,可是對董仲舒來說,這更是一個壞消息。
倒不是他不希望決口被堵上,而是這解決的方法與他希望的不符。天子沒有改革什么弊政,更沒有打消出兵征伐的念頭,而是祭神。這說明什么?說明神明接受了天子的祭祀,也說明董仲舒的指責毫無根據,信口開河。以后他再說什么,天子還能聽他的嗎?
“夫子,看來天人感應……確實不太說得通啊。”竇嬰摸摸鼻子,偷偷的瞅了董仲舒一眼。
“呃……咳!”董仲舒干咳了兩聲,無言以對。雖然知道竇嬰沒什么惡意,可是自己精心研習多年的理論落了空,臉上總是不好看。
當初竇嬰找他,希望他一起完成新的學術論題的時候,他還不太愿意,如果不是竇嬰面子大,他回絕不起,他根本不會出現在這里。可是現在,他卻慶幸自己沒有留在甘泉宮,否則的話,他肯定要被很多人恥笑。
“你那什么經濟民生的道理就能有效?”董仲舒半真半假的反唇相譏。“陸賈等人在前,題義已盡,我覺得做不出什么新意來,不過是虛度光陰罷了。”
“嘿嘿,你可別這么說。”竇嬰搖搖頭。“你想想,梁伯鳴提出的幾個定式有被人的推翻的嗎?一個也沒有。雖說是些末道小技,卻一步步走得扎實。你的想法的確宏大,可是一戳就破,無以應敵,難道不應該反思反思?既然你的辦法走不通,試試他的辦法,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