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王坐在溫熱的泉水中,滿頭是汗,瑟瑟發抖。他緊緊地抓住身邊的臺階,免得自己一時腿軟,滑到水里去。一身白肉在水中晃起一圈圈的漣漪,映射著一旁的篝火,浮光躍金。
梁嘯卻愜意地閉上了眼睛,徹底放下了最后一絲擔心。
若論耳力,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能和他相提并論。戰場雖在五六百步之外,但戰場上的情況卻經由聲音的表現而被他洞悉。
郭武雖然只有百騎,面對千余山賊,他依然掌握了絕對主動權,往來沖殺,痛快淋漓。山賊們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就被他一鼓作氣的沖垮了陣型。
一方是以逸待勞的百余精騎,一方是一心想來撿個便宜的山賊,雙方的實力正如他們兵力一樣,根本不是同一個檔次。如果是結陣而斗,這些山賊或許還有點機會,現在被沖散了陣型,他們只剩下被屠殺的命運。
梁嘯將注意力收回身邊,聽到于闐王晃動泉水的聲音,不由得笑出聲來。“大王如果擔心戰況,何不派人去問一問?”
“好的,好的。”于闐王連連點頭,連忙派衛士去查看。
“有什么好看的?”東方朔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攤開雙臂,靠在石壁上,撇了撇嘴。“有什么好看的,聽聲音也知道誰勝誰敗啊。于闐王,你太謹慎了。”
于闐王尷尬的笑笑,卻顧不上理會東方朔,晃著一身白肉,爬到岸上,踮起腳尖,朝戰場方向眺望。雖然黑夜之中,他除了一團火光,什么也看不到。
時間不長,衛士飛奔而回,氣喘吁吁,卻面帶狂喜。
“大王,大勝,大勝啊。”
“大勝?”于闐王愣了一下,隨即又愣住了。“怎么就大勝了?”
“郭……郭校尉他們沖上去了,殺……殺得山賊落花流水。他們現在正在追殺呢。在湖邊,在湖邊……”
于闐王如釋重負,隨即又驚疑不已。“我們的人呢?”
“在觀陣。”
于闐王再次目瞪口呆。三百于闐士卒在觀戰,龐碩等人還在眼前,那沖上去的只有郭武等人。一百騎對陣一千余人,還殺得對方落花流水?這怎么聽都有些不真實。
看著一臉不相信的于闐王,衛士也不自信了,他也覺得這聽起來不怎么靠譜。“要不,我再回去問問?”
“快去,快去!”于闐王連連揮手。
衛士再次飛奔而去。于闐王在岸上來回轉了兩圈,夜風一吹,他打了個哆嗦,又趕緊回到泉水中。東方朔挑起眉,哈哈大笑。他又看了梁嘯一眼,暗暗挑起了大拇指。
如果不是梁嘯一直堅持走精兵路線,并盡可能的提供高強度的實戰訓練,郭武不可能創造出這樣的戰績。一百精騎和一百騎士的區別在伙食裝備上的開銷可能相差一倍到兩倍,但是他們的戰力相差卻至少五倍。郭武一百騎的戰力,幾乎相當于那些羌騎的五百騎,別說是出其不意,就算是硬碰硬也毫無懼色。
對于西域這樣的地方,精兵戰略無疑是不多的選擇之一。
任何事,只要偏執到一定程度,都會展現出難以想象的威力,正如梁嘯長年累月練習導引術一樣。
東方朔仰起頭,看著璀璨的星空,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淺笑。
時間不長,于闐王的衛士再次奔了回來。這一次,他還帶來了一個親眼目睹漢軍如何擊敗敵人的小都侯。這個小都侯繪聲繪色的描繪了郭武的戰術,最后問道:“大王,我們要參戰嗎?”
于闐王回頭看看梁嘯和東方朔。梁嘯搖搖頭。“我看不需要了。你們準備不足,倉促上陣,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會拖累我軍。你們就先看著吧,接下來還有仗要打,到時候你們可以多出一些力。”
“將軍,還有什么計劃?”于闐王堆著笑,來到梁嘯身邊。
“當然是直搗這些山賊的老巢,將他們一網打盡,取回被他們劫走的財物。今天晚上這一戰之后,他們的主力損失殆盡,剩下一些老弱婦孺,你們總不會也覺得困難吧?”
于闐王如夢初醒,狂喜不已。“將軍,如果真能取回那些財物,我一定優先供應將軍。沒有將軍,憑我于闐國的實力,根本不可能雪恥。”
梁嘯笑笑,并不在意。他搶回來的東西還能由于闐王說三道四?他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見梁嘯這副表情,于闐王有些訕訕,隨即又提議道:“將軍,漢軍威武,能否請將軍留些勇士助我鎮國?”
梁嘯抬起眼皮,總算看了于闐王一眼。“大王何必說這么見外的話,不管我們以前有多少誤會,既然你現在已經向我大漢稱臣納貢,保護你和你的子民是我漢軍應盡的責任。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費此周章,誘殺這些山賊?你放心吧,我會留一些人在此,決不會再讓人敢騷擾你。”
“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于闐王臉上在笑,嘴里卻有些發苦。他說的和梁嘯說的看起來是一回事,但其實并不是一回事。他請梁嘯留人幫助守國,那于闐國還是他說了算。梁嘯派人守護于闐國,那于闐國就由梁嘯說了算。他這個于闐王以后就只能老老實實的做漢人的附庸,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自在了。
“那就這么說定了。”梁嘯起身。“東面來敵已經清掃得差不多了,西側的敵人也不能讓他們全身而退。大虎,大虎。”
龐碩正聽著遠處的喊殺聲暗自郁悶,聽得梁嘯召喚,連忙趕了過來。
“你帶些人,去把西側山口的蟊賊清理一下。天色不早了,早點打完,早點睡覺。”
龐碩大喜,躬身一拜,匆匆去了。他和荼牛兒分工,留下十來人給荼牛兒保護梁嘯,帶著剩下的八十多人趕往西側的山坡。這八十多人中包括二十余名梁嘯親自訓練出來的弩手,他們用的是鄧國斌研制的滑輪弩。因為攜帶不是很方便,他們只帶了四具滑輪弩。
溫泉西五百余步有一個險峻的山谷,寬不足五步,高卻有三四十步。兩側的山壁就像一道窄門。近千山賊正躲在這里,等著潰敗的于闐王和漢使從這里經過,甕中捉鱉,拿個正著。
他們聽到了東面的喊殺聲,也隱約猜到了戰場的情況,但是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有多少敵人,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將一千同伴殺得大敗?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很放心,占據有利地形,擁有優勢兵力,他們不僅可以自保無虞,還有機會從背后發起攻擊,一舉逆轉戰局。
看到龐碩等人靠近,這些山賊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些漢人裝備都不錯,頭盔、甲胄,一樣不缺,手里拿的武器也比羌人的好很多。可是他們人數太少了,最多不超過一百,憑這些人發起攻擊,似乎不太可能。
難道他們是來談判的,或者勸降的?
就在山賊們揣測著龐碩等人來意的時候,龐碩已經走到山崖前,他沒有帶盾,只是將長刀組裝了起來。身后跟著十名重甲步卒,人人左手鉤鑲,右手長刀。而那四名弩手則在甲士的掩護下,悄悄地舉起了手中的滑輪弩。
滑輪弩有兩大優勢,一是利用滑輪組省力,可以讓一個人拉開十石弩。一是裝備有千里眼,能在五百步外進行瞄準。兩百步以內,他們幾乎可以將射擊中心誤差控制在三步以內。如果使用單箭,他們可以輕松狙殺對方將領。
兩具弩一組,用集束鐵箭,對把守山崖的山賊展開了覆蓋式打擊。
黑暗中,集束鐵箭化作一群飛蝗,射向防護簡陋的山賊。
慘叫聲四起,山賊們紛紛中箭,倒地哀嚎。他們大多穿著皮甲,甚至有人連皮甲都沒有,穿鐵甲的更是寥寥無幾,面對兩百步外的滑輪弩射出的集束鐵箭,他們幾乎沒有任何防護能力,鐵箭無一例外的深入他們的身體,甚至直接洞穿,又射中其他人。
四具滑輪弩連續射擊,以山賊們搖動的火把為指引,以山賊們的驚叫為目標,所到之處,慘叫聲響成一片。山賊們被射得暈頭轉向。黑夜之中,他們看不清究竟,只聽到一陣怪嘯,便有一群人倒下,多則十數人,少則數十,簡直就像瘟疫一般不可阻擋。
恐懼比鐵箭更傷人,山賊們被嚇壞了,不知道漢人用了什么樣的巫術。他們想起了不久前剛聽到的故事,幾百漢人輕而易舉的擊敗了兩萬多聯軍,還斬殺了箭術超群的天狼,他們用的就是這種巫術?
幾乎在一瞬間,山賊就亂了陣腳,根本顧不上防守,只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祈禱。對于這種極其厲害卻又看不見的敵人,他們除了祈禱,就只有逃跑。
龐碩輕松突破山賊們的第一道防線,揮起鐵刀,將迎上來的一個羌人攔腰斬斷,回手一刀,又將另一個斜肩斬殺。鮮血飚射,灑了其他羌人一臉,也將他們從一人驚悚帶到另一個驚悚。
比起那些殺人無形的弩箭,龐碩和他手中的鐵刀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他大步邁進,鐵刀飛舞,面前無一合之將,避之者死,當之者死。
十名重甲步卒迅速跟進。
他們并不急著斬殺對手,保持著一種不疾不徐的節奏,將沖殺在最前面的羌人一一斬殺,無一漏網。他們的趕盡殺絕嚇壞了羌人,羌人很快由反擊轉為撤退,被殺得步步后退。
弩手們迅速占據高地,居高臨下,連續射擊。
羌人雖然人多勢眾,卻受限于狹窄的地形,發揮不出兵力優勢,遠處的羌人看著同伴被殺,鞭長莫及,而漢軍的弩箭卻往往能從數百步外飛去,精準的射擊讓羌人們防不勝防。他們甚至還沒看清弩箭是從哪個方向射來就被射中,像中邪似的仆地不起。
但凡那些叫嚷得比較兇,或者表現得比較勇敢的羌人都先后被擊殺,身中數枝鐵箭,鮮血汩汩,很快一命嗚呼。
殺敵于三四百步之外,防備無從談起,羌人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恐慌迅速蔓延,進一步削弱了他們的抵抗。龐碩等人加快了攻擊的速度,一步步的擠壓著羌人山賊的生存空間。
夜色深沉,雖然有火把照明,大部分羌人還是看不清戰場的狀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他們只知道己方不斷有人被殺死,慘叫聲一聲接著一聲,一片接著一片,讓人心慌意亂。
終于,他們承受不住這種心理打擊,崩潰了,放棄了抵抗,四散奔逃。
龐碩一邊追殺,一邊下令擊鼓,向梁嘯通報戰況。
梁嘯最先聽到了得勝的戰鼓聲,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看著于闐王坐立不安,他看著于闐王一會兒關心東側的戰況,一會又擔心西側的戰況,一會兒又獨自發呆,偶爾偷偷地看他一眼。
梁嘯將身體浸入溫泉中,享受著這難得的靜謐。這種感覺很奇怪,雖然身畔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戰斗,可是他卻泡在泉水中,享受著平靜和從容。
偷得浮生半日閑。
可惜,這樣的享受終究是短暫的,解決了給養問題,他就要離開于闐,尋找過冬的地方。趁著這個冬天,他要好好考慮一下如何對付烏孫昆莫獵驕靡。
獵驕靡決定學烏龜,躲在赤谷城不出來,雖說顯得有些懦弱,與他天生豪杰的名聲不符,但是不得不說的是,這絕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梁嘯沒有去過赤谷城,但是他聽李當戶說過赤谷城的情況,也聽東方朔多次描述過赤谷城的險要。要想強攻赤谷城,別說他只有兩萬兵,就算有十萬、二十萬也做不到。一旦對諸國盤剝過度,必然會引起諸國的反彈,到時候他會騎虎難下,進退兩難,只能看獵驕靡的眼色。
梁嘯挪到東方朔身邊,用漢語低聲說道:“曼倩,怎么才能搞定獵驕靡?”
東方朔笑道:“不急,還有半年時間呢,我們可以慢慢想。赤谷城只是一座城。能不能守住城,不僅要看城,還要看人。你先歇一歇,引弓躍如,看我縱橫開闔,做一回蘇秦。”
梁嘯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