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閔坐在寬大明亮的辦公室里,真皮沙發下面很軟,他整個人幾乎都陷進去了,這種姿勢讓他有點不舒服。他想努力在沙發上坐直一點,那樣看起來顯得自己的態度更端正,可結果卻是讓他更難受了,因為后背無依無靠,屁股下面又仿佛流沙一樣很不穩固……
他肌肉緊繃,覺得這可比在機械上練一下午都更讓他感到疲憊。
同時,讓他如此緊張的可不僅僅是這艱難的坐姿,更因為他眼前的這個人。
在他對面坐著一位長者,戴著一副寬大的金屬框眼鏡,正在低頭喝茶。原本應該花白的頭發被染成了黑色,一絲不茍地貼伏在頭皮上,只看頭發的顏色恐怕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只有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才能讓人意識到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這位長者就是上海崇明俱樂部的主席,中國足壇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許根寶,同時也是把他嚴閔從西南二線城市發掘出來,把他帶到上海崇明島來,培養他,送他去參加真人秀節目,把他提拔到一線隊來的恩師。
中二的嚴閔對很多人都不服氣,還想著要擊敗周易。但在他的老師面前,他卻乖巧地像是一個小學的三好學生,里里外外都服“許指”。
放下茶杯的許根寶看著嚴閔辛苦維持正襟危坐的樣子,笑著擺了擺手:“放輕松放輕松,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訓你的。”一口帶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當年他也是用這樣口音的普通話問年紀尚幼的嚴閔:“小朋友,愿不愿意跟著我去上海學球啊?”
嚴閔沒有聽老師的話,依然坐得筆直。
許根寶見他固執,也就不堅持了,對于自己這位學生的執拗,他可是非常熟悉的。
“多特蒙德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他問。
嚴閔點了點頭:“知道了,許指。”
最開始他是聽自己的隊友們說的,然后才跑去網上查驗真偽,發現網上已經討論的沸沸揚揚了。
“嗯,那你是什么想法?”許根寶不動聲色地問。
“我聽俱樂部的安排。”嚴閔回答的很正式。
徐根寶皺著眉頭:“這兒沒外人,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說說你的心里話,你是想去,還是不想去。”
嚴閔被老師小小的教訓了一句,笑著撓了撓頭,但卻沒有馬上回答許根寶的這個問題。
想不想去歐洲?
這幾乎是不需要猶豫的問題。
他當然想去,當時去參加真人秀節目,不久抱了一條“也許會被歐洲球隊看中”的心思嗎?
結果現實很殘酷,他去了一趟歐洲,見識了歐洲高水平的足球,才發現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么異想天開,自己和歐洲的同齡球員還有很大的差距。事實也是如此,并沒有一支歐洲球隊聯系他。
結束了真人秀拍攝之后,他就回到了上海崇明島,繼續在許根寶的足球訓練基地里訓練,在上海崇明的青年隊中比賽。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失去了繼續出國留洋的想法。
可是在和多特蒙德的那場商業比賽中,他努力表現卻真不是為了吸引多特蒙德的注意力……
沒想到就這么無心插柳了。
去不去?
當然想去,可他在上海崇明也才剛剛打上主力。當初去歐洲參加真人秀拍攝時的見聞還歷歷在目,他在國內都還沒有進入一流球員的行列,去了歐洲,又是在多特蒙德這樣剛剛拿了歐冠冠軍的豪門球隊里,他能獲得什么出場機會?
本來他對于出國留洋的規劃是希望能夠加盟一支歐洲五大聯賽的中游球隊,出場機會多一些。只有能夠打上比賽,才能鍛煉提升自己。去豪門,名頭聽起來很漂亮,卻連大名單都進不去,那有什么意義?這樣的例子在中國的留洋球員前輩中曾經比比皆是,郝俊敏當初去沙爾克04的時候不也很風光嗎,最后怎么樣了?
嚴閔雖然中二,但不傻,從少年隊開始,他能夠一路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可不僅僅只靠中二和沖勁,他對自己的未來還是有一個很清晰的規劃的。
結果多特蒙德對他的興趣卻突然打亂了規劃。
這讓他猶豫起來。
如果他去多特蒙德,是不是一個好選擇?會不會在多特蒙德蹉跎幾年,一事無成,最后又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國內?
見嚴閔突然不說話了,作為從小帶他到大的老師許根寶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他在考慮什么呢?
于是他說道:“閔閔啊……”
嚴閔抬起了頭,這個稱呼自己很小的時候,許指老用,那是自己父母給自己取的小名。后來隨著年齡增大,隨著他在球隊的表現越來越好,許指就很少會這么稱呼自己了,尤其是他要在全隊人面前維護自己總教練和俱樂部主席的威嚴……
“你還記得當初我問你要不要來崇明學踢球時,你怎么回答我的嗎?”
嚴閔愣愣地看著許根寶。
“當時也不是你一個人,還有兩個孩子,我沒記錯的話……他們倆都毫不猶豫地對我說愿意,就你,你耷拉個眉毛問我:‘我能行嗎?’哈哈哈!”說到這里,許根寶哈哈大笑起來。
嚴閔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也想起來了,自己當時的表現遜斃了,后來還被同行的兩個小同鄉拿這個來笑話了自己很久。不過那兩個小同鄉后來都去哪兒了?想不起來了,反正不在崇明,很久都沒聯系了……
“那兩個小孩兒也來崇明訓練,但現在已經早不在我這里了。就只有你。”許根寶接著說,“你知道為什么是有你能留到最后嗎?”
嚴閔搖了搖頭,其實他想說:我天賦好?
當然這種話他可以對其他人說,但唯獨對眼前的恩師,他不能這么說,那樣的話肯定會被許指暴訓一頓……
“你的天賦也不算特別好,但你有一個特點,我很喜歡。當初你們城市三個孩子被我選中,你的表現是最遜的,一點信心都沒有。我知道你現在的隊友們是怎么說你的,說你狂妄自大。這一點你自己也清楚,對不對?”
嚴閔又撓頭,確實。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時候不討人喜歡,但他沒打算改,他活得是自己的人生,別人喜歡與否不重要,愛誰誰。
“但在我看來,你骨子里一點也不狂妄自大,甚至有點……自卑。”
許根寶的話讓嚴閔有些吃驚,這種吃驚的原因很復雜,一方面是許指的結論和嚴閔自己的感覺不同,另外一方面是因為嚴閔在內心深處竟然有那么一點點想要同意許指的結論……
“那個時候你的身體素質不是很好,除了跑得快幾乎一無是處,很瘦,個子也不高。見你第一面我甚至以為你一直營養不良呢,當然你們家那會兒的條件確實也不太好……”
嚴閔在心里點了點頭,如果許指當初不是答應給自己見面學費的話,自己的父母是壓根兒不會同意自己去距離家鄉千里迢迢之外的上海學足球的。
“結果來了崇明島之后,你是那批孩子中訓練最刻苦,表現最瘋狂的一個,從那會兒開始你的隊友就說你狂妄自大,惹人討厭了。我說的沒錯吧?”許根寶看著嚴閔說。
許指當然說得對,從進入崇明島開始,嚴閔的朋友就非常非常稀有,一開始還有兩個同鄉,后來同鄉們和其他孩子們混熟之后,他們和嚴閔的關系也就淡,僅僅有同鄉的情誼而已。嚴閔也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不過那會兒他顧不上去討好別人,他一門心思要努力提升自己,讓自己能夠在這里學有所成,不浪費自己父母每個月打好幾份工然后給自己匯來的生活費,一方面自然是為了能夠在足球上出人頭地,他喜歡足球,也希望能夠以此為職業。為此,自認先天條件不夠出色的他當然要比更人更努力更瘋狂才行。
嚴閔不是很清楚的是,他這種沖勁就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推動著他不斷往前奔跑的同時,卻也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炙熱刺眼的火球,讓等閑一般人難以接近。
“當時我給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孩們想了個注意,解決他們在上海學踢球的生活費問題,就是認干親。我讓吳磊認了程大發做干爺爺,解決了他的生活費問題。但我沒給你找干親,只能讓你父母支撐你在這兒踢球的生活費,你知道是為什么嗎?”這次許根寶沒有讓嚴閔自己去想或者去說,而是馬上接道,“因為你這臭脾氣啊,太容易得罪人了。到時候認了干親,把人得罪了,還要讓我給你擦屁股?我才不干咧!我就想啊,你這性格是怎么來的,后來我想明白了,是因為你的不自信。”
嚴閔很奇怪,這是怎么扯到自己不自信上去的?他的學歷不高,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狂妄自大和不自信完全是反義詞吧?
“有的人不自信,就會破罐子破摔。有的人不自信就會覺得別人都針對他。但你的不自信卻讓你更努力,同時也讓你努力表現的很有自信,但不小心用力過猛了,就變成了狂妄自大。可不管你怎么偽裝,內心深處,你骨子里還是一個不自信的小屁孩。所以在我問你愿不愿意去多特蒙德的時候,你剛才心里肯定在想你去了多特蒙德究竟能不能適應那里,究竟能不能行……就像當初我問你要不要來崇明踢球一樣,對不對?”
許根寶這話一問出來,嚴閔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坐在沙發上,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恩師,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得道高僧。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和“知子莫如父”原來是這個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