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源一邊狼吞虎咽的吃東西,還有空閑觀察伺候自己吃東西的尉遲灼灼。
子時已經過了,自己祭奠陣亡將士的儀式在供奉了三牲血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這場儀式很古怪,念經的是喇嘛,供奉三牲血食的儀式卻是純粹的宋人漢人禮儀。
尉遲灼灼今天很古怪,從進門到現在一直表現的如同一個小媳婦一般,低著頭伺候的很周到,最奇怪的是她竟然還幫著鐵心源把雞肉從骨頭上撕下來,一點點的放進鐵心源的碗里。
鐵心源趁著尉遲灼灼給自己裝飯的功夫想了一下,沒有什么頭緒,就把這事丟在一邊,繼續吃飯。
三天沒洗澡了,這對鐵心源來說是很嚴重的折磨。這場澡絕對不是沖一個淋浴就能蒙混過去的。
王安石在溫泉館那里過的愉快,所以,鐵心源就不打算去那里找不自在。
諾大的澡盆里面裝滿了熱水,躺在里面鐵心源舒服的呻吟出聲,對他來說,洗澡就是最好的解乏方式。
尉遲灼灼拎著木桶繼續往盆子里面加水,她不習慣干這種粗活,又一次甚至把木桶丟在鐵心源的肚皮上。
鐵心源面不改色的把木桶遞給尉遲灼灼,想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尉遲灼灼接過木桶,卻蹲在澡盆邊上哭泣了起來。
“誰欺負你了,我去打斷他的腿。”鐵心源趴在澡桶邊上安慰道。
“我是不是很沒用?”尉遲灼灼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鐵心源。
“胡說八道,你怎么可能會沒用,我現在已經離不開你了,要是你不在,我連昨日批閱的文書都不知道在哪里。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快說,沒心思猜!”
尉遲灼灼擦擦眼淚,把鐵心源推回澡盆,讓他舒服的躺在澡盆里,輕輕地按摩著他的太陽穴輕聲道:“今天您多泡會,妾身有話說。”
鐵心源翻著白眼瞅了一眼尉遲灼灼圓潤的下巴道:“趁我沒睡著之前,把話說完,挑重點。”
尉遲灼灼點點頭道:“話很多,都是重點。妾身盡量說的快一點。”
鐵心源閉上眼睛,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準備聽尉遲灼灼扯長篇。
“妾身生下來的時候,于闐國就亡國了,那時候族人還多,每個人都信誓旦旦的要殺回于闐,重建于闐王國,繼續讓尉遲這個姓氏偉大下去。
于是,他們和大食人作戰,和喀喇汗作戰,與回紇人作戰,和強盜,馬賊作戰,甚至和商賈作戰,每一次作戰都非常的英勇……
結果,死掉的人更多了。
從我懂事的時候,我們的族人就在山區里面流浪,很少能在某一地方那個停留一年以上。
很多時候,我們剛剛在荒野上開墾出田地,播撒下種子,就不得不再次離開……因為敵人來了。
妾身還記得,我們在且末河邊扎營的時候,我們的營地還能迤邐兩三里地之遠,我還能坐在白子長老的懷里聽那些男人們激烈的爭吵,當時,尉遲雷還只能握著長刀守在帳篷外面,還沒有資格進入帳篷議事。
那時候還不錯,我還能獲得和其他族人不一樣的精美食物,穿著漂亮的衣衫在河邊與侍女們玩耍。
直到有一天,我父親騎著馬出去之后再也沒有回來,然后,我的哥哥就被推舉成王,他是那樣的年輕,騎在馬背上雙腳勉強能夠到馬鐙……”
尉遲灼灼說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
鐵心源嘆息一聲,探出手握著尉遲灼灼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樣多少能給這個講述苦難過往的女子一絲安慰。
尉遲一族可謂是一個堅強不屈的種族,能在舉世皆敵的西域堅持戰斗一百多年,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鐵心源之所以能夠容納,并且派出孟元直去幫助這些人,就是出自對這個種族的尊敬。
尉遲一族原本是一個由色目人組成的國家,因為仰慕大漢文化,因此,數百年來,他們的種族一直在與漢人通婚,時至今日,他們的外表已經和宋人,漢人沒有多少區別了。
尉遲雷虬須卷發,尉遲灼灼的眼珠子稍微有些發藍,而尉遲文——這家伙和鐵心源的宋人樣貌沒有任何區別。
鐵心源的鎖骨位置上有一個洞,這是穆辛帶給他的屈辱,是他身體上的禁區,即便是尉遲灼灼,也不能輕易地觸碰,唯一沒有禁忌的人是趙婉。
現在,尉遲灼灼的手就覆蓋在這個難看的洞上。
尉遲灼灼憐惜的輕輕的摩挲著那道傷口輕聲道:“我的哥哥是一代人杰,他雖然年紀幼小,卻雄心勃勃——這一點和您很像,如果他還活著,您和他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鐵心源搖搖頭道:“這不可能,我討厭所有比我聰明,或者比我強大的同齡人,見到這種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揮刀砍死他。”
尉遲灼灼像是沒有聽到鐵心源的廢話,繼續發癔癥一般的道:“他為了強健身體,每天都要砍斷一百根木頭樁子,每天要拉弓三百下,所以,他很少有時間來陪伴我。
他是那樣的強大,每次出戰,他都能凱旋而歸,身上很少有傷口,鎧甲上卻有很多的血污,不過,這都是敵人的。
他喜歡站在陽光下,讓族人把水潑在他的鎧甲上,然后地面就會被血污染成紅色。
那時候的他強壯的如同一座大山,我以為這一輩子都能在他的庇護下快活的活著……
大牙山一戰,我們卻失敗了,說好來助戰的盟友沒有來,預料中的敵人卻來了足足三倍。
哥哥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千五百名武士,回來的時候卻只有兩百六十八人。
尉遲楓是族里最漂亮的美男子,他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暖,族里的侍女們最喜歡去他的帳幕玩耍。
結果,那一天,尉遲楓回來了,他的一只眼睛吊在眼眶外面,整張臉如同一個爛柿子,聽說他的臉上被敵人砸了一狼牙棒。
尉遲雷是族里畫畫的天才,尤其是他有一手雙手作畫的絕技,我爺爺認為他是大小尉遲之后族里最有可能成為畫畫宗師的人。
他對自己的手保養得很好,哪怕是作戰,他也不忘用布條包上雙手,這個習慣他整整保持了四十年。
那一天,他也回來了,一條右臂被人齊肘斬斷……
我哥哥尉遲云也回來了,他第一次被人抬著回來,我看到的時候,他的血已經浸透了擔架,他沒有站在陽光下面讓族人潑水清洗鎧甲……
他的鎧甲已經爛透了,全身都是傷口,我當時都數不清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就這樣,他見過過來,還沖著我笑……”
尉遲灼灼用力的擦拭著眼淚,眼淚卻流的越發多了,后來,她干脆不加理會,任憑淚水瀑布般的滴落在鐵心源的臉上。
“尉遲楓在回來的那個晚上就死了,聽說他是自殺的,他的妻子也在那天晚上死掉了,尉遲文就是他們的兒子,那時候,這家伙還不會說話,只知道張著嘴傻笑,哪怕是在火葬他父母的時候,他依舊笑的口水滴答。
第二天我們就離開了那個很舒服的山谷,向深山里前進,越走越荒涼……
我哥哥活下來了,只是咳嗽的很厲害,經常咳嗽一聲,嘴角就會有血跡。
他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過下一個冬天,就在秋天的時候,帶著剩余的武士瘋狂的劫掠商隊。
他什么都搶,糧食,布帛,鹽巴,皮毛……那時候的哥哥比世界上最兇殘的馬賊還要兇惡。
冬天來了,我們全族住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那個山洞里有好多蝙蝠,只要到了傍晚,蝙蝠就會成群結隊的從洞里面飛出去,就像是一片烏云。
我哥哥已經瘦的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他再也沒有力氣出去搶劫了,只是整日里咳嗽。
有一天我給他喂水,他卻咳出半碗血來,他把咳出來的血又喝下去了,我被嚇壞了。
那一晚,哥哥沒有昏睡,和我說了很多的話,說我的婚禮,說我的嫁妝,說我未來的夫婿。
他最后告訴我,要我忘了于闐國,好好地活下去……“
尉遲灼灼說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在嚎啕大哭,死死的抱著鐵心源的腦袋,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塞進鐵心源的腦袋里。
鐵心源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角,發現尉遲灼灼的眼淚很咸,還有一些苦澀。
見尉遲灼灼逐漸恢復了平靜,就無奈的道:“說重點,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打折他的腿!”
尉遲灼灼抽泣著道:“今天又有人讓我忘記于闐國,要我不要管尉遲一族的事情,還說他才是尉遲一族的族長,我只是一個已經出嫁的尉遲家的女兒……”
“尉遲文是吧?等我洗完澡就去揍他。”
尉遲灼灼猛烈的搖著頭道:“他說的是對的,就像我哥哥一樣,他們說的都是對的,于闐國已經亡國了。
我哥哥那樣優秀的男子都不能讓于闐復國,這說明上天不準我們復國,于闐是一個受詛咒的國度,誰逆天而行都會遭報應,我不想你重蹈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