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狐貍是大宋的瑞獸。
想當初趙禎開朝會的時候,百官偶爾能透過大殿的大門看到它東嗅嗅,西嗅嗅的憊賴模樣。
能給大宋帶來真實好處的瑞獸,士大夫們對它極為寬松,即便如夏悚那種陰狠成性的人,在皇宮見到鐵狐貍都要呼喚一聲振武將軍。
見多了對自己施禮的人,鐵狐貍對王安石的舉止也不奇怪,懶懶的叫喚了一聲就算是還禮,然后繼續趴在毯子上睡覺。
小姑娘奉上的茶水酸酸甜甜的,王安石很是不喜歡,看在小姑娘局促的模樣,就知道這是小姑娘把自己認為最好喝的茶水送來了。
不想傷小姑娘的心,王安石愉快的喝了一口就問道:“殿下可曾進學?”
“官家御制的百家姓已經讀過,鐵心源用過,后來被趙婉推薦給了父親女誡也已經讀完,家兄命我讀史,說讀史能讓人明白得失,知道人性之復雜,中華過往之艱難。”
“善,令兄一代人杰,目光長垣,聽他的話不會錯,身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
皇家女受天下百姓供養,尊榮無匹,當常懷天下,心系黎民,榆柳之情為末端,不可強求”
王安石身為觀文殿大學士自然有教化天下的職責,今日見鐵家女好學,遂主動告誡一番。
鐵丫聽得非常歡喜,她學的東西都是哥哥,嫂子和母親教的,哥哥雖然親昵,對她卻非常沒耐心,興致來了能教一整天,興致沒了,就像轟狗一樣的把她轟走。
嫂子雖然好,鐵丫卻不是很喜歡她,至于母親,鐵丫則有些怕她。
王安石看著一些精美的點心如同流水般的被仆婢送上來,心中苦笑一聲,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每一樣都品嘗了一下,贊不絕口。
自從來到哈密,王安石的心情就沒有好過,像今日這般悠閑還是第一次。
等到他告辭的時候,才發現太陽已經升起老高,山谷里的薄霧都漸漸散盡了。
鐵丫送王安石到山谷口,在得到王安石應允可以去找他請教學問之后,小丫頭才歡喜的在仆婢們的簇擁下回到了自己的小山谷。
王安石安步當車緩緩步行之時,一輛馬車從后面駛過來,馬車速度快,王安石已經讓開了道路,那輛馬車卻不肯超過,依舊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王安石眉頭微微皺起,站在路邊,被人跟在后面的感覺很不好,他準備讓馬車先行。
馬車跟了上來,和王安石擦肩而過的時候劉攽那張笑吟吟的面孔出現在車窗上。
“老狗!”王安石怒罵一句。
“蹩驢!”劉攽是一點虧都不愿意吃。
有馬車,王安石自然不會繼續走路,七月的西域熱浪滾滾,稍微活動一下就是滿身的汗水。
“鐵家的小娘子可好?”
“家教甚好,還沒有驕嬌二氣。”
“妙啊,還是第一次見你待見鐵家人。”
“鐵心源看似平和,實際上狂放不羈,心如鐵石,奇謀妙計不斷大有一代豪雄之風,這樣的人誰能喜歡的起來?
鐵母從一介貧民,且孤身一人,鐵家三五年就成開封城內有名的殷實人家,都是鐵母一人之功,又過五年,鐵家已成豪商大賈。
這樣的女子只可敬不敢有憐憫之心。
唯有這鐵家小女,心性純良,在兄長的庇護下如同空谷幽蘭,人見人喜。老夫焉能例外。”
劉攽長嘆一聲道:“介甫看完了鐵家美好的一面,馬上就要聽聞鐵心源暴烈酷毒的事跡了。”
王安石皺眉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昨夜,鐵心源下達了清鄉令,莫格昌達兩部共計三千四百余口將要人頭落地。”
“哦?你是說居住在巴里坤西邊的游牧部落?”
“正是!”
“既然是那兩個部落,就合情合理了,老夫還以為鐵心源會有婦人之仁呢。”
“呀!”
“你叫喚什么?這樣做沒錯,既然不能讓對方敬畏恭順,那就只能斬草除根,帝王手段就是這樣,談不到對錯,只有利害。”
劉攽吞咽了一口口水之后艱難的道:“老夫現在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明白了什么?”
“官做的越大,就越是沒有人性,老夫就是吃了心慈手軟的虧,否則現在早參知政事了,哪里會被人家一擼到底來哈密混兩個俸祿養家。”
王安石正色道:“做學問需要仁慈,唯有仁慈之人才能兼容并蓄最后自成一家。
做官需要審時度勢,面對相應的形勢作出不同的判斷和行動。
你做學問是一把好手,做官,嘿嘿,也就是州府之才,再高就禍國殃民了。”
“老夫如此不堪嗎?”
“自然,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了,今天正好合適,就干脆說出來,愛聽不愛聽的在你。”
對于王安石這種過度的耿直,劉攽只好默默承受,過了片刻才喘勻了氣息對王安石道:“這樣濫殺下去,真的沒有問題嗎?”
王安石瞅瞅外面的天山山脈,嘆口氣道:“殺干凈就沒有問題,留下尾巴就會有禍患。
西域人不感恩,卻擅長記仇,你給他一群羊的事情他記不住,你搶了他一只羊的事情他會永生銘記。
至于部族以外的人嗎,他們不會在乎一兩個部族消失的原因,他們只會惦記這兩個部族消失之后,他們的牧場的歸屬。”
劉攽奇怪的道:“這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不對,鐵心源也是這樣說的,你們兩人倒是知己。”
王安石見自己已經到了地頭,就下了馬車,站在外面對劉攽道:“你研究西域史不能只研究王朝興替,也要追究這些個民族的本性,我覺得他們的本性才是導致西域戰亂千年不絕的真正原因。”
“你是說突厥的狼性嗎?”劉攽大聲說道。
王安石卻沒有回答,只是擺擺手就走進了館驛,下午還有非常多的事情需要繼續研究,實在是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劉攽瞎扯什么西域史。
一個月之前,王安石其實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只是契丹人突然入侵哈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留在哈密,近距離的觀察一下哈密國真正的實力。
如果鐵心源這一次能夠擊敗契丹,王安石就準備回去之后全力推動哈密王世子成為大宋皇儲這件事。
同樣的,這個個人的好惡無關,也只關乎利益。
王安石走后,鐵丫就取出一身男裝穿上,這是她偷偷讓人按照哥哥以前的舊衣服做的。
很快,巨大的落地鏡子里就出現了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小少年郎。
王安石是一個很大官,鐵丫對王安石的印象僅止于此,這個人的學問大不大鐵丫不是很關心,她只關心這個人有沒有能力把自己帶去東京汴梁城。
想做學問當年歐陽先生在的時候都沒有求教,現在自然沒道理去求教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鐵丫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卻從鏡子里面看見了尉遲文,一下子,小姑娘的一張俏臉就變得煞白。
她知道,這個人和哥哥一樣都有一種能看清人心的本事,她以前從未將這一身衣衫展現給別人看過,如今,被尉遲文看見了,很可能就他猜出根底來了。
尉遲文坐在門檻上拍著腦袋哀嘆道:“嘎嘎剛走,你又要去哪里?
來,讓我猜猜!
你今天和王安石學了一上午的學問?你什么時候這么好學了?
前天跟大王一起吃飯的時候,大王可是給你布置了十篇大字,不知道你寫完了沒有?”
鐵丫強做鎮定的道:“我憑什么給你看?”
尉遲文皺著眉頭道:“你想去東京?奶奶和王后就要回來了。”
“要你管我!”鐵丫繼續嘴硬,尉遲文和嘎嘎不同,嘎嘎這家伙只要自己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他就立刻投降了,這一手在尉遲文這家伙身上一點用處沒有,即便自己哭死,他也不會心軟半分。
尉遲文也不說話,直接拖著鐵丫直奔門外,鐵丫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卻不敢對他放肆,只好任由他拖著自己向城主府狂奔。
“我不去了,你不要告訴我哥哥好不好?”眼見城主府就在眼前,鐵丫有些心虛,不由得哀告道。
尉遲文依舊不理睬,繼續拖著她前行,沒有半分要停下來的意思。
鐵心源正躺在樹蔭下午休,尉遲灼灼抱著一本厚厚的賬本在他耳邊絮叨。
正煩的不行,見尉遲文拖著鐵丫來了,立刻就眉花眼笑的坐起來道:“小丫怎么穿上男裝了,別說,這樣一穿還把你給穿俊俏了。”
鐵丫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回答,就聽尉遲文道:“大王,您看看小丫穿上男裝之后像不像您小時候?”
鐵心源笑道:“這就要問你姐姐了,如果婉婉在,他是最有發言權的。”
尉遲灼灼見弟弟沖自己使了一個眼色,眼珠子一轉,圍著鐵丫轉了一大圈,然后搬著丫頭的臉自己端詳了一陣子才肯定的道:“像,實在是太像了,眉眼太像,就是臉龐不如大王硬朗,還有這一雙眼睛和大王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一看就知道是貴人。”
鐵丫極為不確定的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