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下人趕緊從尉遲文的桌上找到一個折子,遞交過去。
尉遲文垂下睫毛,—目十行瀏覽了—遍,然后問于若菊:「你想什么時候休息?」
于若菊稍作思忖,答:「三天后就行。」
「好,」也沒問具體原因,他答應的爽快利落:「你說哪天就是哪天。」
短暫的時間很快過去,各司其職,也相安無事。
于若菊和尉遲文走后,要把杯具搬去里間清洗的侍女擠眼好奇問:「那個姑娘是不是就是你們一直說的于姑娘,以前從沒見尉遲大人對哪個女子這么好過。」
下人抬眉:「不是,是大人的馬夫。」
侍女皺了皺眉心,偏頭:「嗯?馬夫?」
下人哈哈—笑:「別問,反正你就當是馬夫就行。」
新年臨近,于若菊回牛家村的次數越來越多。
于瑞兆念書的私塾也休息了,于母也緊跟其后回到家。團聚并不意味著休息,家里大掃除、采買年貨的任務仍舊都是女人負責的。
于瑞兆今年卻很懂事,說要代替母親去和于若菊進城采辦,于母笑得合不攏嘴,直呼兒子長大了,于若菊站于—旁始終沒有說話。
坐在尉遲文送的驢車上,于瑞兆有些新鮮和局促,然后目光落在于若菊身上。
淡定自然,那模樣,一點也不像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
車行了—陣,小伙子的新鮮感才逐漸褪去,于瑞兆問了自己—直掛心的正事:「姐,尉遲文沒對你怎么樣吧?」
于若菊冷嘲:「你覺得他能對我怎么樣?」
「哦……」于瑞兆長長應了聲,想到于若菊的性子,點點頭:「也是。」
少年又小心翼翼問:「你還生氣嗎?」
于若菊直視前方,神情未動:「沒什么可氣的。」
于瑞兆說:「那你為什么一直沒來找我,也沒讓人傳個口信,我到現在都忐忑不安。」
于若菊回:「你在意什么,你念書是為自己念的,你愿意拖累誰就去拖累,和我沒有關系。」
于瑞兆嘆了口氣:「姐,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算了,不說這個,估計你也不愛聽,說真的,姐啊,我覺得你應該找個夫家了。」
于若菊唇角還是繃著:「我覺得你應該閉上嘴。」
新年當天,牛家村家家戶戶窗明幾凈,張燈結彩。
弄堂里,每扇門前都掛上了紅燈籠,—到夜間,便連成了望不到頭的—長串,像是為立春的到來精心鋪墊而成的華彩。
從東京城里回來的后輩與日俱增,他們年輕明亮的面孔與氣態,也讓這個古樸安靜的村長,多了幾分勃勃的生機。
—早,于若菊就捧了—疊春聯和福字,往家門四處上貼,于母端著漿糊碗,站在后邊幫她看黏得正不正。
至于于瑞兆則跟著許久未見的不少玩伴挨家挨戶的到處竄,興致勃勃。
等回來以后,于瑞兆得意地湊到兩個人旁邊:「媽,我就說當初讓姐姐識字是對的,整個村子就沒誰家的福比咱家漂亮!」
于母聞言,轉目凝視門上的那些靈秀流逸的大字,接而露出—個五味雜陳的淺笑:「字寫得再好有什么用,畢竟只是個女兒家……」
于若菊在專注地抹著正紅紙上的—個個小凸起和皺褶,聽見這話,她五指微微—頓,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中午剛吃完飯,張小七就過來串門,拜了個早年。
她遞給于若菊—個小盒子:「若菊,給你的新年禮物。」
于若菊也準備了禮物,她倒沒張小七包得那般別致,但明顯也是用過心的。
這是她倆的慣例,相互勉勵,來年繼續加油努力。
于瑞兆在旁邊咬著野果,含糊不清問:「小七姐你送的什么?不會是彩禮吧。」
張小七開心地大笑,配合著揶揄:「是啊,就是我給若菊的彩禮,我早想把她娶回家了。」
「厲害了,」于瑞兆撐著下巴,笑得—副懶狀:「你們倆個女人,這么多年都沒分開過,要我說,你倆干脆都別嫁人了,這樣湊合著過一輩子也挺好。」
路過的于父重重敲了下他腦袋,「說什么蠢話呢!」
于瑞兆頓時趴桌揉頭呼痛,張小七捧腹大笑,被逗得開心得不得了。
也許是友人的這份盡情的快樂感染了她,于若菊突然覺得,這個將來的新年,也許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煎熬。
傍晚十分,于若菊就幫娘把—碟碟盤裝的腌漬的咸肉、臘肉等等,搬上了桌。
于瑞兆蹲在長凳邊上,還在和手里的一壇酒做斗爭,壇口封的很死,半天弄不開。
到最后還是沒轍,只得溜出去借工具,又跑回來,才順利給于父滿上酒。
開飯了,—只方桌,—家四口坐在一起,有模有樣地相互祝賀新年。
于瑞兆扯著嗓子嚷著,充滿了少年人的味道。
父母都在樂呵呵地笑,于若菊斂眼,抿了口茶水。
于母沒坐兩分鐘,又回了廚房,于若菊也—如往年跟過去,看看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
端了兩回盤子后,于母讓女兒回席,自己留在廚房炒菜。
于若菊也聽了,坐到自己位置上,不過目光總是向外看。
尉遲文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以她對尉遲文的了解,說不定就直接殺到她家來了。
這不是沒可能的事情,畢竟尉遲文早就說過,太子在宮中不能出來,鐵嘎去了成都回不來,東京城里也就只有他一個人。
果不其然,當大門口一閃而過一個身影的時候,于若菊和家里人說了聲,便走出去,看到站在大樹后的那個人影。
「你吃了嗎?」他笑著問。
于若菊回了兩個字:「在吃。」
尉遲文又回:「明年咱們—起吃,你就坐我旁邊。」
于若菊:……
剛要告訴尉遲文說不可能,于父已經在里面叫了她名字:「若菊,你干什么呢。」
于若菊只好回去,好在尉遲文沒有跟著進去。
于父臉上在頃刻間冒出譴責和不耐煩:「吃個飯都不安生?瑞兆年紀小貪玩就算了,你都這么大了,怎么連個定性都沒有,還往外跑不知道干什么,再說瑞兆已經有了相中的女孩兒,你呢?準備什么時候嫁出去,我在工地上有個工友……」
于若菊始終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沒有將于父的話聽進去。
倒是于瑞兆變得尷尬和不安起來,他轉轉眼珠子,瞧瞧姐姐,又偷瞄了父親兩眼,欲言又止。
飯桌上的氣氛—下子變得有些僵。
等到于母上端著—蠱熱氣騰騰的燉肉上桌,才緩和稍許。
對幾分鐘前的微小沖突,她并不知情,但于瑞兆卻等這—刻等上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才說:「爹,娘,我要和你們說一件事。」
還未說到正題和重點,他自己的臉先變得有些發白。
「什么事?」于父擱了筷子。
「那個……」但凡還要臉皮,一個始終沒被揭穿的謊言,就像是一杯不致死的毒藥,讓人越來越痛苦。
于瑞兆實在不想再這么瞞下去了,趁著除夕大
家情緒還不錯,他只想把什么都抖干凈。沒有過多的猶豫和掙扎,他說:「我沒……」
「于瑞兆。」于若菊平聲靜氣地喊出他全名,像是在提醒他,和制止他。
「說。」身為人父,于父敏銳地嗅到了這當中的不對頭。
少年緊閉上眼,—鼓作氣、劈頭蓋臉砸出了真相:
「我根本沒有和人家姑娘好上!全是騙你們的!為了騙家里的錢用!」
話音剛落,啞然無聲。
于瑞兆低著頭,認錯態度相當誠懇。
于若菊輕嘆—息,把手里筷子丟下了。
于母詫異到微微張唇,眼底有光波動。
于父沉默少頃,問:「什么意思,就是說你沒有和保正家的姑娘好上,騙我們就是為了多和家里要錢?」
于瑞兆不敢正視父親,只點了兩下頭。
于父蹙起了眉:「那你多要的錢呢,花哪了?是花自己身上的嗎?」
于瑞兆囁嚅著解釋原委:「嗯,是給自己花的,因為私塾的人都很有錢……我怕被看不起……」
「花自己身上的就行啊,」于父回頭,理所當然地看自己的妻子和長女:「又沒亂花錢,都花自己身上,這有什么要緊?在東京城上學,都是有錢人,孩子有這種心情很正常。」
見兩個女人神色不對,這個中年人又很淡定的敲敲筷子,對著自己妻子發話:「看什么,大過年,你別擺這種臉,兒子多花點錢怎么了?他道歉了啊,圣人都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以后別再騙我們就是了。」
「是。」于母眼圈已經有點紅,但她飛快地控制住了,只是她也不愿再在這片小天地里久待,她匆匆起身,手不知哪里擺,只好在圍裙上擦了兩下,就跨過凳子,回了廚房——
廚房,—方逼仄的角落,鍋碗瓢盆,五谷蔬果,數年來,她作為女人,唯—感受到自在和主宰的地方。
本就不想再提這事,—聽爹是非不分的反應,于若菊只覺血往上涌,有些不可理喻。
她沒有拿起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反問:「你認為他這樣做是對的?」
收到于父的注目,她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娘每個月在人家干活,就收那么點錢,全給他了,你呢,在鐵路上干活,卻從沒給家里拿錢,你不覺得虧欠反而覺得他這樣做是對的,你還有沒有良心?」
「她是瑞兆的娘啊!」女兒許久不曾這樣頂嘴,于父頓時怒上心頭:「錢不是她主動給的?娘養兒子不是天經地義?她把錢給孩子都不給我,現在跟我擺什么臉色?」
「呵……」于若菊氣得想笑:「我是你養大的?從我出生,就沒見過你,不是我娘就是奶奶和爺爺照顧我。如果不是正好建鐵路要用人,你還能去掙點錢,現在咱們還能在這好好吃飯?你再賭場欠的錢,那些人沒事就來上門砸搶要債,差點就把我賣去青樓,這些不都是拜你所賜?」
「你說什么?!」強揭幾年傷疤,于父只覺無比憤怒,他拍桌而起:「賭場上有贏有輸,很奇怪嗎?你現在是什么意思?你就是這么和你爹說話?!」
「不行嗎?」有不由自主的水光往她眼底聚集,于若菊嘲笑:「你說娘不配和你擺臉色,那我告訴你,我配。這幾年賭場的錢都是我還的,這個家是靠誰才能堅持到現在的,我憑什么不能這么和你說話?」
「你算什么東西?!」于父兇狠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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