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肅穆的宮鼓聲響起,大明宮門大開。
今日大朝會,并非原定的月初十五和月末的三次朝會。
而是太后國喪之后的第一次大朝會。
太上皇國喪,服喪三年,實服二十七月。
因朝廷有政務,故以日代月,服喪二十七日。
百日內,官員禁酒宴、婚嫁。
原本皇太后亦當遵循此例,不過因為皇太后賢明慈圣,不忍以己喪停朝事,特留遺旨,停靈三日即可,不可虛耗國體。
皇帝仁孝,雖心中萬分悲痛,還是愿以萬民社稷為重,遵從圣母皇太后懿旨。
因此,停朝三日后,朝野除喪。
今日大朝會,原本是對隆正帝的這一“孝心”進行口誅筆伐的。
因為這“孝心”實在太感人了。
號稱以孝治天下的百官心里都有句mmp不吐不快。
可是,今日眾人的注意力,卻全部挪移開了,沒人再關注以孝治天下……
“圣上臨朝!”
蘇培盛尖銳高昂的聲音,傳諸光明殿內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行大禮參拜,山呼萬歲。
“平身。”
隆正帝陰沉的聲音傳來。
禮畢。
眾文武剛一起身,內閣次輔楊順便挺身而出,聲如洪鐘道:“陛下,臣有本要……”
話沒說完,就看到一道身影站于其前。
不是張廷玉,又是何人?
楊順話音剛一滯,便聽到張廷玉溫潤中正的聲音趁勢響起:“陛下,今日議事有三:
其一,江南諸省士紳再次聯名上奏,彈劾商賈傷農一事。
其二,秋闈大考一事。
其三,百官彈劾寧國侯賈環昨夜肆意妄為,拿問翰林學士周雨時,工部右侍郎柳闊如,大理寺少卿崔淺一行十四名朝廷官員,及劉勝際等六名商賈一事。”
每日里呈遞到內閣的折子文書不計其數,想要發言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
若沒有規矩,朝會上豈不亂成一團?
所以,每次大朝會,都會有元輔選出最重要的議事,提前告知皇帝和百官。
再由百官就這些事,與皇帝相商。
縱然極多是走過場,可一定要按規矩行事。
楊順今日便觸犯了規矩,沒想到,平日里的老好人張衡臣,竟連一點體面都沒給他留,當場截斷了他的上奏,將他晾在了那。
偏生,張廷玉并非阻絕百官上奏彈劾賈環,還將其列為今日議事之列。
如此一來,他連發作都沒法發作。
看著隆正帝對張廷玉微微頷首,然后刀子一樣的眼眸掃過來時,饒是楊順心志堅韌,也不禁有些心寒。
如今的隆正帝,威勢之隆,愈發如神明。
神威如獄。
楊順眼眸中瞳孔微微一縮,然后躬身請罪:“請陛下治臣失禮之罪。”
隆正帝靜默了短暫片刻后,在氣氛幾乎凝固時,方緩緩道:“退下吧。”
楊順忍住發酸的腰,謝過不罪之恩后,緩緩退下。
既然張廷玉已經定好了規矩,旁人便只能按順序行事。
有御史出列,奏道:“陛下,江南士紳再次上書呈奏,江南商事大興,逼壓農事。
如今,肥沃江南良田,竟已有三成漸漸荒廢。
百姓多被招進工廠作坊去做工,農忙時節,地主居然招不到人手務農。
士農工商,農為二位,商為末位。
為農不穩,農為國本!
江南數萬士紳懇請朝廷行抑商興農之策,否則國本動搖。”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紛紛以為然,相互附和起來。
當然,也有大臣不以為然,以戶部尚書陳西樵為首。
陳西樵道:“臣以為此言謬矣。
江南良田,多握于士紳之手。
士紳多豁免徭役稅負,荒年天災之時,不僅不開倉賣糧,反而囤積糧食,抬高糧價,壓低地價,趁機兼并。
甚至要挾朝廷官府!
三年前江南水災時,便可見一般。”
陳西樵出身貧寒,受過士紳壓迫之苦,是朝廷里少有的士紳“叛徒”。
此言一出,即刻有人反對道:“縱然有一二黑心士紳,但絕大多數士紳,都是好的。
畢竟都是讀圣賢書,詩禮傳家之族,豈能為富不仁?
陳尚書不能因為出身貧寒,就與士紳為敵。”
陳西樵聞言哂然,根本不屑回擊人身攻擊,對隆正帝一揖道:“陛下,雖然江南土地多有荒置,可地價卻始終居高不下。
若是地價下降,總會有百姓添置細種。
所以臣以為,還不到要緊時候。
再者,即使江南良田暫時閑置,可朝廷非但無缺糧之憂,反而因為黑遼今秋再度大豐,不僅供應關中,連都中常平倉都已堆滿存糧。
故此,臣以為抑商興農之事,實屬不必。
因為商業大興,商稅大增之故,今年戶部稅銀,較去年再漲三成!
朝廷再無缺銀之憂,臣為陛下賀!”
戶部一脈相干的大臣,紛紛躬身附和,喜道:“臣為陛下賀!”
隆正帝臉上的冰山總算劃開了些,細眸瞥了眼武勛首列那個身著斗牛公服的年輕身影,見他裝模作樣的站在那神游天外,輕輕哼了聲后,方道:“皆賴諸卿勤勉之功,平身吧。”
難得一次嘉獎,讓戶部官員無不欣喜確然。
見隆正帝都表態了,這個議題算是終結了。
主要是,大佬們大都沒出面,他們都等著大頭。
第二個議題,是請隆正帝點出今年秋闈大試主考官。
定下了主考官,今年科舉士子便皆為其弟子。
這是一個極重要的位置。
基本上,歷任內閣入閣前,都會有一次機會主考秋闈。
算是豐其羽翼。
隆正帝想了想后,圈了陳西樵。
如此,也算是簡在帝心了。
陳西樵大禮拜謝后,隆正帝叮囑了幾句后,第二項議題也算完結了。
終于等到了第三項……
楊順這次勢不可擋的出列,高聲道:“陛下,昨夜寧國侯賈環,帶人私自闖入翰林學士周雨時,工部右侍郎柳闊如,大理寺少卿崔淺一行十四名朝廷官員家中,不經廷推,不經議罪,就私自捉拿。
此等毀滅朝廷法理,蔑視朝綱,跋扈妄為之行,其罪當誅!!
若不嚴懲,朝廷綱常何在?!”
滿朝大臣,大半出列,躬身附議道:“臣等附議,若不嚴懲,朝廷綱常無存!”
這等聲勢,讓不少人都變了臉色。
隆正帝深深看了眼為首的楊順一眼,細眸中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
楊順,是一步一個腳印,從玄元朝熬到今日這個地位。
在地方治政清明,不腐不貪,為官有方。
到中央,亦是勤勉能為,忠心朝政。
只是,他太在乎儒家的道統了。
見不得賈環,踐踏儒家官員的尊嚴。
卻看不到,那些官員本身的問題。
只能嘆息官無完官吧……
心中惋惜罷,隆正帝目光落在賈環身上,沉聲道:“賈環,滿朝大臣皆言你當殺,你有何話可說?”
賈環出列,道:“陛下,臣不過依法而行……”
“胡說八道!!”
楊順一身正氣,厲聲斥道:“你依何法而行?什么法,能讓你不經朝廷推論,就捉拿翰林學士此等重臣?”
賈環淡淡道:“楊大人,國法面前,人人平等。
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
周雨時犯了法,怎地,本侯拿他不得?”
楊順冷笑一聲,道:“王法面前,自然人人同論。可周學士到底有罪沒罪,卻不是你能定論的。
武勛不得干政,你也能定一大學士之罪?!”
賈環漠然道:“本侯奉皇命,執掌商稅監軍司,非政事,乃武事。”
其他人都受不得此等胡言亂語了,陳西樵都站出來,干咳了聲道:“寧侯,商稅乃政事。”
賈環道:“我知道,可抗拒繳稅,便是武事了。
稅乃國本,無稅,則國朝不行,打仗也沒軍糧。
不是武事是什么?”
隆正帝面無表情道:“說正事……”
賈環心里問候了他娘親一聲,肅穆道:“商稅法三年前頒布時,便定下了規矩。
若是勛貴和內務府官員抗拒繳稅,必嚴懲不貸。
勛貴除爵問罪,內務府官員革職拿問。
這商稅法,當時諸位大人都通過了吧?
怎么,如今不認了?”
楊順肅聲道:“賈環,這部商稅法,針對的是武勛和皇商,和其他人什么相干?”
“老匹夫,你他娘的要不要一張臉?”
賈環一本正經問道。
滿朝嘩然,隆正帝厲喝道:“賈環!講道理就好生講道理。”
賈環點點頭道:“那就講道理……
武勛和皇商尚且納稅,你們當官的做生意就不納稅了?
你們是比我們高貴,還是覺得你們賺的不是銀子,賺的是道德文章?”
楊順緩緩道:“讀書人與你們武勛不同,讀書人行經濟之道,終究是為了天下文華和圣賢之道。
就本官所知,周雨時每年都要襄助上百苦寒學子進學。
他行經濟之道所得,并非如你等勛貴一般,奢靡享受。
這樣的道德大家,就不該與你們一般。”
賈環笑道:“我們武勛也不只是奢靡享受,我們還要積攢從武之資,修習武道,然后上戰場保家衛國。
我們要賣命保護你們這樣的人,在大秦內部悠閑讀書。
那我們是不是更該不繳稅?
還有天下百姓,農民耕地,所得養育世人,更是偉大。
連爾俸爾祿,都是民膏民脂。
他們可不可以也不交稅?
你也不交稅,我也不交稅,大家都不交稅。
那你們的俸祿誰給?
天災之年的賑濟怎么辦?
外敵入侵的時你帶著一家老小,拿棺材板兒去抵擋嗎?
國稅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本侯收稅,可有一分一毫收進我自己的荷包中?”
楊順面色難看,一字一句道:“總之,你無權抓人。商稅之法,乃是與民爭利。”
賈環呵呵笑著走出列,走到楊順跟前,上頭忠怡親王贏祥已經喊出聲:“賈環,不準動手!”
賈環聞言,無語的看向他……
贏祥顧不得他作怪,正經道:“朝堂上,有事說事,不準動手。”
賈環無奈點頭,見隆正帝也威脅的看著他,抽了抽嘴角,回過頭,對楊順道:“耍嘴皮子,我真耍不過你們。
因為你們太能歪扯。
但是比霸道,你們真比不過我的。
只是如今我也大了,不似以前那樣喊打喊殺。
就連之前有些人在背后設計伏殺我,要是在以前,我一定連他家祖墳都一起查出來。
然后連其祖宗一起,滿門挫骨揚灰。
但現在我知道,國事就是國事,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問題。
些許不敢上臺面的挑梁小丑,總有碾殺之時。
楊大人你看,我都長進了。
所以咱們各退一步,你也別歪扯,我也別霸道。
說到底,都是為了這個國嘛。
只是我的道,和你們的道不同。
你們的道,經過歷朝歷代的驗證,看起來并不算太好。
如此,何不在邊邊角角之處,試試新的道?
罷了,我再退一步。
這樣,先從都中神京東西兩市試起。
三個月后,看成效再推行天下。
如果這般收稅,有礙于百姓的利益,咱們再議。
這份誠意,總行了吧?”
看著誠意滿滿的賈環,隆正帝和忠怡親王贏祥都露出了一抹欣慰之色。
最難得的,就是懂得讓步。
賈環,確實成長了。
之后,滿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楊順身上。
到了此刻,已經不是周雨時等人的問題了,而是商稅法到底該不該大行天下的事。
今天真讓賈環當著滿朝文武打開了一個點,那三個月后,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再阻攔此法大行天下。
楊順擔心的,根本不是商稅法傷害商賈和經商文臣的利益,他并不是這方面的利益代言人。
他擔心的是,眼看著賈環創建的銀行所創造出的恐怖力量,一旦讓商稅法大行,國朝嘗到了甜頭,進而商事大興。
那么,將會給天下帶來何等恐怖的變革!
到現在,他和一群大臣都看不懂銀行大興后給大秦帶來的變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儒家,對經濟之道,真的很陌生。
若是等到商稅法大行,商事大興……
到那時,會不會是連看都看不懂這一切的天下士林的毀滅之日?
念及此,楊順目光堅定的看著賈環,沉沉的吐出七個字:“豎子焉敢論圣道?”
賈環聞言輕輕一嘆,心里疑惑:
歷史的變革,真的不能不流血殺頭嗎?
電腦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