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軍伯府,沉武堂。
韓家父子相坐無言。
倒不是他們鬧了什么別扭,而是韓家家風就是如此。
少言。
即使性子活躍的多的韓三,在韓德功面前,也低眉順目的,老老實實的坐著。
反而是韓讓,此刻有些坐不住的樣子,頻頻以目視韓大,然韓大并不睬他。
“什么事?”
韓德功看到韓讓坐不住屁股,原本就是一張黑面,變得更黑了,眉頭皺起,眼神凌厲的看著他這個親子。
對于韓讓,他要嚴厲的多,或者說,狠的多。
反而是對韓大和韓三,尤其是韓三,寵的緊。
當然,最寵的其實是韓二妹……
別看韓讓在外面也沉穩的可以,但在韓德功面前,還是一只小雞兒似得,被老子一吼,冷不丁的打了個激靈。
哪里還說的出話。
韓大見狀嘆息了聲,起身言簡意賅的道:“爹,這次和環哥兒一起下揚州,讓弟相中了一位女子,想娶她……納她回家。”
韓讓心里淚都快流出來了,早知道這樣,他還不如求環哥兒來家一次。
讓韓大這么一說,那火山還不爆發了?
果不其然,韓大話剛落地,韓讓就覺得頭皮快要炸開了,因為韓德功一雙眼睛都快鼓出來,粗糙的前額處,青筋畢露。
雖然現在動真格的過招,韓德功肯定不是韓讓的對手,可韓讓又不想讓雷劈,怎敢還手?
別說還手了,連躲都不能躲……
慘嘆了聲,做好臥床三月的準備,韓讓閉上了眼睛。
用環哥兒的話說:來吧,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不過,韓德功沒有打過來,因為韓大攔住了:“爹,讓弟日后畢竟是要承爵的,總不能只守著二妹一個。
咱們老韓家子嗣不昌,日后我與三弟的后人都是要給賈家做家臣的,韓家以后也只能指望著讓弟了。”
韓大確實有大將風范,一緩不急的說道,氣息沉穩,氣度不燥。
面對這樣的韓大,韓德功打心里感到喜歡,也給了這個長子一個顏面。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怒視著韓讓,喝道:“還不給我跪下,孽障東西。”
不用讓老子捶,韓讓打心底里松了口氣。
老老實實的走到正堂中間跪下,垂著個腦袋,跟犯人一樣。
或許父子是天敵,尤其是父親與嫡子之間,賈政對賈寶玉如此,牛繼宗對牛奔如此,溫嚴正對溫博如此,韓德功對韓讓亦是如此。
看著韓讓垂頭喪氣的模樣,向來沉穩的韓德功直覺得壓制不住心里的火氣,拳頭攥的緊緊,看模樣像是恨不得一拳砸過去砸扁算了的樣子……
“抬起頭來,老子還沒死呢,不用你在那里跪靈!”
韓德功怒喝道。
韓讓面色一白,這才抬起頭來,卻還是不敢直視韓德功。
韓德功怒其不爭道:“你看你這幅慫樣……說,是去畫舫上游樂了,還是去青樓里瀟灑了?看上哪個風塵女子了?”
這當然只是試探,也是最壞的打算。
韓讓終于忍不住反抗了,皺眉道:“爹,您說什么呢?”
“你敢做還不敢承認?”
韓德功怒斥道。
韓讓冤屈道:“金鳳兒是揚州八大鹽之一,金三斤的嫡女。金三斤犯事落在環哥兒的手里,她……”
“什么?還是奸商犯人之后?”
韓德功更怒了。
韓讓氣得說不出話來,嘴唇哆哆嗦嗦的,臉色發白,不過還好,知道用眼神看韓大……
韓大咳了聲,道:“爹,金三斤無事,環哥兒又將他給放了,他現在是環哥兒的人。環哥兒留了三個六品家將給他,在揚州幫助他,讓他和其他幾個大鹽商斗。那幾個鹽商大多是那邊兒的錢袋子……”
那邊兒,自然是指忠順王府。
和長子說到正事,韓德功怒火瞬間消失了,他對韓大道:“坐下說,你們去了揚州后,到底發生了何事……”
若說韓大心里對韓讓愛上金鳳一點芥蒂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他畢竟又不是圣人。
所以,聽了韓德功的話后,他便無視了韓讓傻眼兒的眼神,順勢坐下,和韓德功細細分說了起來。
將下揚州后的一點一滴都講解清楚。
韓三是親身經歷者,自然沒興趣再聽一遍,而是趁著父親和大兄說話的機會,開始對韓讓各種擠眉弄眼,直到他發現,不遠處的側門后,一個少女正淚流滿面的看著韓讓……
“回來了?”
龍首宮,暖心閣。
贏玄依舊在寫字,不是筆走龍蛇的狂草,而是小楷,工工整整、一筆一劃的書寫。
對到了他這個地位和高度的人來說,通常而言,多喜愛用狂放不羈、無拘無束、筆勢天馬行空的狂草。
因為自.由,且大自在。
能像贏玄這般,堅持一筆一劃書寫正體小楷者,寫的已經不再是字,而是心境修為。
他頭也沒抬,繼續落筆,淡淡的道。
贏歷面色平靜的站在一側,道:“是。”
“雪玉膏,是讓杏兒丫頭轉交的吧?”
“是。”
“呵呵,你能有這個信心也好。”
“因為孫兒比他強。”
專注的寫完最后一筆后,太上皇收筆,放筆,負手而立,淺淺的呼出了口氣,似有些疲勞。
“贏歷啊……”
贏玄淡淡的道。
“孫兒在。”
贏歷微微躬身。
“你的資質之佳,是朕生平僅見。論心性、論智謀、論眼光、論手腕,都遠非你的同輩人可比。
甚至是朕,在你這個年紀,都未必如你。”
贏玄目光溫和的看著贏歷,贊道。
“孫兒不敢,皇祖在孫兒這個年紀,已經馬踏天下,縱橫四海了。”
贏歷謙恭道。
贏玄呵呵一笑,搖頭道:“那時朕雖然亦是難得,但遠沒有傳說中的那樣英勇,說起來,那都是賈源和賈演的功績。不過,兩位先公高風亮節,節制軍中,讓人大肆宣揚那是朕的功勞。
唉,榮寧二公、榮寧二公啊!”
贏歷聞言,頓時動容,細眼睜的微微有些大,看向贏玄的目光有些……難以置信。
贏玄見狀,笑容有些加深,道:“你可知他們為何如此?”
贏歷自然不會說什么榮寧二公是被太上皇的雄偉英資折服,才會心甘情愿的將本可輕易易主的江山拱手相讓。
在太上皇跟前說這些話,太蠢。
贏歷搖了搖頭,道:“孫兒著實不解。以榮寧二公的功業來看,他們顯然不是愚忠之人。卻不懂他們為何不……”
“為何不取而代之?”
贏玄的目光幽深了起來,似是陷入了回憶:“當時,太祖猝然駕崩,山河幾為變色。都中的局勢也在一瞬間復雜到了極點,幾位叔王還有兄王,幾乎不吝代價的拉攏賈家。
他們甚至許下了,只要支持他們登基繼位,就將整個江北之地全部劃分給賈家作分地,而二公皆王的誓言……
呵呵,狂風大作!”
贏歷聞言,面色陡變,驚呼道:“這不是石敬瑭嗎?”
“嗯?不對不對,這個比喻不對。縱然他們是石敬瑭,但賈源賈演卻不是契丹賊子。”
贏玄微微皺眉道。
贏歷面色一滯,躬身請罪道:“孫兒口舌無狀了,請皇祖治罪。”
贏玄擺了擺手,轉過身,看著宮墻上掛著的那副大秦寰宇周天圖,輕聲道:“當時朕怕極了,夜里若無嬤嬤守著,連覺都睡不著。
賈家,一直都沒有動靜,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在待價而沽。
唯有嬤嬤勸朕,讓朕相信賈源和賈演,相信父皇的眼光。
可朕又如何能安心?
然而,讓朕沒想到的是,當局勢幾乎到了無法挽回的時候,所有的野心家,各路牛鬼蛇神全部跳出來后,榮寧二公以泰山壓頂之勢,一夜之間,血洗了整個神京大都。
那一夜,血染蒼穹。
第二天,血跡未干時,榮寧二公帶兵入宮,拜倒于朕的腳下,擁護朕為國君。
并請求朕隨其御駕親征。
呵呵,其實那個時候,朕心里還是害怕的,怕他們謀害于朕。
但嬤嬤說,讓朕相信賈源賈演,相信先皇的眼力和胸襟。
那一次,嬤嬤也陪著朕,一起出征了。
后來,朕發現,嬤嬤說的果然不錯,賈源賈演乃真正的忠臣也。
他們將一切功績全都堆到了朕的頭上,什么百騎破萬敵,什么身先士卒,萬軍之中取敵首級,等等!
朕的威望,也漸漸在大秦如日中天,尤其是軍中。
贏歷啊,你說說看,他們為何會這樣做?”
贏歷聽的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搖搖頭,道:“孫兒,著實不知。”
“那你羨慕朕嗎,羨慕朕能有兩個這般忠心耿耿的肱骨大將?”
贏玄再問。
贏歷又咽了口口水,狠狠點頭,道:“皇祖,孫兒羨慕之極。這不就……不就和常山趙子龍一般忠勇嗎?”
贏玄呵呵一笑,回過身,正視著贏歷,沉聲道:“那你知道他們為何會如此忠勇?竟無視這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
贏歷搖了搖頭,道:“孫兒還是不知。”
贏玄沉聲道:“朕告訴你,那是因為他們誓死效忠于高祖皇帝。
是高祖皇帝有容乃大的宏偉胸襟,為朕留下了一片無際的汪洋,朕方能龍歸大海,翱翔九天。
以心交,高祖敬二公以兄,二公便護高祖如親弟。
所以,即使高祖駕崩了,他們也依舊視朕若親生子侄。
為了朕的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高祖是這樣做的,朕也是這樣做的。
你這樣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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