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金光門外,一行輕騎從“貴道”飆馳而出。
原本在“貴道”上,還招搖緩行著幾架精美奢華的馬車。
車駕上坐著幾個面色矜持的公子哥兒,一個個眼神自傲的俯視著旁邊普通行人道上的路人……
然而此刻,他們的神色卻都顯得極為狼狽。
剛才奔馬狂飆飛奔而來時,他們差點沒唬破膽。
最后頭的那架馬車,也是他們的伙伴,只因動作稍微慢了點,沒有及時讓開路,就被當頭一個騎乘,極為凌厲甩出一鞭子,狠狠的抽在了駕馬的屁股上。
那個騎乘的眼神凌厲的像是要殺人,駭的他們當時連開口說些場面話的勇氣都沒有……
而為他們拉車的那些駕馬,原本都是專門訓練出來的馬匹。
“步伐優雅”、“姿態健美”,是象征他們身份的一種奢靡行事。
不過那匹無辜的馬在猛然受此一鞭后,頓時不再優雅了,變成了驚馬。
再也顧不得什么姿態,拖著馬車就朝城外撒歡狂奔而去。
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跑進了渭水河里……
說起來,這些公子哥兒,也都是出身于勛貴之家。
雖然不入流,但總也能沾一個貴字。
只是,多半也像從前的賈家那般,從親貴世家,變成了宗親世家。
家族里已經沒了從武掌軍之人,只能依靠祖宗的余蔭度日,最愛做的事,就是常在人前曬一曬血統,回憶一下祖宗們當年的威風榮耀……
衰敗只是時間問題。
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淪落到要在城門口,用走“貴道”的方式來向尋常百姓展示他們的高貴……
不過,畢竟是自幼嬌生慣養出來的,本事不大,脾氣卻都極為了得。
從驚慌中緩過神來,有人張口就要大罵。
好在被身旁消息靈通的伙伴一把給堵住了嘴,而后面色肅穆的伙伴小聲嘀咕了陣后,這群公子哥兒的眼中,就再也沒了憤怒之色,心中也沒了找找還當用的“世叔”“世伯”,回頭算賬的心思。
唯有滿眼的艷羨。
原因很簡單,因為就算是他們那些還念舊的“世叔”“世伯”,都沒有資格登上這家的門,去給人家請安。
人家用的家將,都比他們現在的出身高……
念及此,眾公子哥兒們再回頭看看方才走過的貴道,和之前被他們俯視的百姓,忽然心中生出百無聊賴的寂寥感。
極不是滋味。
或許,方才人家就是這樣看他們的……
其實那些公子哥兒們真的想多了,因為賈環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們一眼。
被他們堵住路時,提前上前出面趕人的是韓讓。
跟著賈環、牛奔等人在衙內圈里混了這些年,韓讓也成了圈子里名頭極大,極讓人艷羨的一員。
再加上韓家如今已經今非昔比,不會再囿于銀子之故,使得家中子弟武道之路受阻。
待日后韓讓襲爵后,自然不會再只是一個二等男了。
只要再立一些戰功,定軍伯府恢復祖上一等伯的榮光,指日可待。
因此,極為熟悉都中這些“黃昏貴族”心態的韓讓,根本不用考慮什么得罪人的問題,一出手便鎮住了那些人,清出了道路……
從皇城朱雀門快馬加鞭出發大半個時辰后,賈環等人出了神京城西金光門,與牛奔、溫博和秦風等人匯合后,又向西行了十里地后,到達了山白林旁的驛站。
相比于北城外的灞橋,“折柳送別”的偌大名聲,城西的這處驛站,就顯得默默無聞了許多。
景色也沒灞橋那邊的好,有水有橋有垂柳。
這里只有兩座不高的山,山上長著并不起眼的山白林。
不過,效用卻是等同的。
無非都是迎來客,送離人……
只是,神京城再往西去,就已經沒有什么好地方了。
越往西,越荒僻。
一般都是犯了大錯大罪,被發配之人,才會走這邊。
而以這種身份離去的人,前來相送者,通常都寥寥無幾。
因此,這一處向來也都比較清靜。
然而此刻,當賈環等人在驛道邊上勒馬住腳時,眉頭卻都輕皺了起來。
這里原本只應該出現幾個禮部官員,頂多再加一個內閣的閣臣也就是了。
可此刻,驛站外面卻擠滿了人,而且,還都是清一色身著士子青衫的書生。
看著他們哄哄鬧鬧,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似的,面紅耳赤的在那里激烈談論著,賈環看向身旁的索藍宇,道:“老索,這是怎么回事?”
賈環的“青隼”,除了一些極為機密的消息,只有賈環與董明月能看外,其他大部分,索藍宇都有資格翻閱。
他如今便是通過每天閱覽那些雞毛蒜皮但極為詳細的小事,惡補著神京城里的方方面面情況。
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將一些值得注意的小道消息,交給賈環審閱。
“青隼”每天交上來的信息量很大,賈環不可能每一條都過目。
他只看被劃分到重要等級的那些……
但顯然,今天他看到的情報里,并沒有關于現在這一幕的消息。
索藍宇也對賈環搖了搖頭,道:“并未得到相關消息……”
不過說罷,他翻身下馬,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他身上穿的雖非青衣,卻也是一身士子打扮。
索藍宇笑容可掬的走到那群慷慨激昂的士子人群邊上,找了個機會,與其中一人套了幾句近乎,然后好像又恭維了那人幾句……
為什么是好像呢?
因為那群士子實在太吵,賈環他們在后面聽不清楚他在講什么。
不過,眾人看著索藍宇此時的神態動作和表情,與某人在給他人灌迷.湯時,簡直一模一樣,就基本上可以確定他的行為了。
別說性子最活躍的牛奔等人笑出聲,就連韓大等人,看到這一幕后,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眼角隱帶笑意的看了眼正蛋疼不已的賈環……
然而,不遠處的索藍宇面色卻忽地一變,沒有在那邊多耽擱,與人匆匆告辭后,便快步走了回來。
他臉色有些難看的對賈環道:“公子,問清楚了,這些人都是太學的學生,他們正是為了準葛爾的使團而來的。
也不知他們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說朝廷今日通過了要幫準葛爾打厄羅斯的議案。
他們以為,這都是武勛將門們為了自己升官進爵,才不顧如今國庫空虛,民生多艱,更不顧士卒們的性命,強行通過的荒唐決議。
所以,他們聚集在此處,想要用血肉之軀,這個,這個……”
“擋著人家不讓她們進京?”
賈環見索藍宇坑住了,便開口問道。
索藍宇苦笑一聲,搖頭道:“不,他們說他們雖是書生,卻亦有血性。國朝養士百余年,仗義死節殺賊者,便在今日。
他們竟是起了要殺了準葛爾使團的心思……”
“噗嗤!”
賈環身旁,牛奔不屑的嗤笑了聲,道:“就憑他們?準葛爾只需放出三十騎鐵騎,就能屠盡他們,可笑,殺只雞都比殺他們費勁些……”
去過西域,和準葛爾騎兵作戰過的牛奔等人,顯然對這群書生的天真想法嗤之以鼻。
然而秦風的眉頭卻依舊皺著,因為他在對面人群里,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影。
人群當中,那幾個人顯然就是核心,正圍著一個身著侍郎官服的官員在比劃著說些什么,看起來,神情都比較激動。
“環哥兒,你看那邊……”
秦風對賈環往人群里指了指,說道。
賈環聞言,放眼望去,頓時一樂,呵,還都是熟人。
被幾個人簇在中間,正與一名禮部侍郎講道理的年輕士子,不是李懷德又是哪個?
作為李光地的晚來獨子,相府太夫人的命根子,李懷德在都中文官公子圈兒里的地位,就和賈環在武勛子弟中的地位差不多。
少有人敢欺負他,唯獨被賈環揍了一次,賈環還得顛顛兒的上門請罪,讓相府太夫人拿著拐杖抽了幾下屁股,給她乖孫兒報了仇……
經過那一回后,李懷德在圈子里的大哥地位,不僅沒有動搖,還愈發穩固了。
要知道,賈環打了贏朗以后,也沒見他去忠順王府給哪個賠罪……
看著李懷德在人群里慷慨激昂,當帶頭大哥當的不亦樂乎,賈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然后高聲喊道:“李如意,你奶奶喊你回家吃飯了!”
李懷德在家的小名兒,就叫如意……
賈環聲音中蘊了內勁,宏亮如鐘,一時間,竟將數百人嘈雜紛鬧的聲音給壓了下去。
對面數百雙眼睛齊刷刷的望了過來,看到坐在高頭大馬上,身著一身土豪金戰甲的賈環,眾人許是被他的悶.騷給打敗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李懷德卻氣的面色漲紅,一雙眼噴火似得怒視著賈環。
小名兒又叫乳名兒,除了親近之人和尊長外,外人誰有資格喊?
而且還是在這樣“莊重神圣”的場合下,賈環居然敢喊他的小名兒,還說這樣的話來,這豈不是在羞辱他?
不過,還沒等他發作,賈環將眾人注意力吸引過去后,一張笑臉卻猛然變色,怒聲吼道:“哪個想殺韃子的,站出來,本侯可以成全你,現在就請兵部發下征調令,送你們去西域前線,去跟韃子拼命!
除了準葛爾部,西域的韃子多的是,厄魯特部,和碩特部,隨你們殺。
哪個?
有種的上前一步!”
上前個毛毛啊,這些人聚集在這里,大多都是為了刷聲望,哪個腦子壞掉了才會去西域殺韃子。
他們若真的上陣,根本不用人殺,只要幾百個韃子聚在一起,身上散發出的腥膻味,都能熏暈了他們……
而且,他們都是自忖讀圣賢書的圣人子弟,斑斑大才,如何能去做一個與人廝殺的粗鄙武夫?
就算上陣,也當如同諸葛武侯那般,羽扇綸巾,搖扇間,檣櫓灰飛煙滅……
“怎么,沒人敢了?
既然不敢,就都給老子……滾!”
見這群慫貨,一動真格兒的,頓時沒人敢咋呼了,賈環冷笑一聲,再次厲聲吼道。
最后一個“滾”字聲里,蘊足了充滿殺氣和戾氣的內勁,震的數百名士子臉上都失了顏色,齊齊后退一步,面色如土的看著賈環。
唯恐這個二愣子,一言不合就動殺過來。
他們可沒一個連太上皇都當朋友的相爺老子,能讓這個二貨低頭。
想當初,吏部天官李政的公子李夢菲,被此人一個耳光“bia”在臉上,不也白打了么……
他們又能如何?
唉!太上皇雖然圣明,可到底不是我名教中人出身,怎地非要寵著這個奸佞呢?
無數士子心中哀嚎著……
而驛道的另一頭,遙遙可見,一營人馬正緩緩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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