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
賈環一行人在寧國府門前下了馬。
親兵被韓家兄弟帶回校場,烏遠也徑自回了院子。
不過,賈環卻沒有進府。
因為一箭之地外的榮國府門前,擠滿了車水馬龍。
一個青衣小廝模樣,但仔細一看,卻是女子的人,快步來到跟前,跟董明月耳語了幾句后,又匆匆離開。
董明月對賈環道:“西邊兒來了好多勛貴和誥命,以南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太妃為首。
看樣子,今天西城滿城的抄家抓人,嚇壞了一些人。”
賈環捏了捏眉心,雖顯得有些疲倦,卻還是笑了笑,對董明月道:“沒事,我去看看。你進去休息一下吧,對了,順便幫我查一查……”
最后幾個字,賈環神色微微有些凝重,對董明月附耳輕言。
董明月聞言面色微變,道:“我知道了,大概就是……”
賈環擺手道:“這件事不要大概,要確信!”
看著賈環臉上閃過的一抹殺氣,董明月點點頭,道:“我明白。”
說罷,她忽然又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想詢問些什么。
可是,看著賈環臉上的疲憊之色,猶豫了下,終究沒再說什么。
一轉身,進了府門。
賈環見之,眼中閃過一抹笑意,而后在匆忙趕來的李萬機的陪同下,往西邊兒走去。
榮慶堂。
雖然高坐滿堂,但氣氛并不愉悅。
賈母高榻上,有一銀霜滿頭,衣著奢華的老太太,與她齊坐于上。
高臺兩側周圍,則擺放著許多錦墩小椅,上坐著一些錦衣華服的誥命夫人。
而下面兩排楠木交椅上,亦坐滿了賓客。
左排上座之人,是一身著蟒袍,年紀比賈政還大些許的男子,面容倨傲。
瞇縫著眼,看著相對在側,坐于右邊上首的賈政,語氣拖的老長,居高臨下的說教著什么。
賈璉坐于賈政的下側,兩人面對一屋子的高爵,談吐起來,都有些拘謹。
直到賈環進門后,兩人才齊齊吐了口氣……
一陣“唰唰”起身聲,和堆起笑臉的問好聲忽然響起,榮慶堂似乎一下活了過來般……
除了高頭的兩位老婦,以及賈政和他對面那位身著王袍之人外,其他人紛紛起身相迎。
賈環眼神平淡的掃視了一圈后,心中哂然。
在軍中帶兵的武勛將門,一個都沒來。
來的全是一些宗親之爵。
為首之人,就是南安郡王。
其下,則是齊國公府現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府現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繕國公府三品威定將軍石光珠。
再下,還有七八個原本出身侯府伯府的宗親。
都是一些躺在祖宗遺蔭上醉生夢死,再過一代最多兩代人,就要退出勛貴圈子的夕陽家族。
不過,史家那哥倆兒沒來,賈環卻有些詫異。
不過想想,大概是因為昨夜他們兄弟倆都請了病假,沒去鐵網山的緣故……
“孫兒給老祖宗請安,給太妃請安。”
漠然的眼神與眾人一一接觸,微微點頭示意后,賈環走上堂中,笑著給賈母并南安郡王太妃請安。
賈母與南安郡王太妃都面帶笑容,連連叫他起身。
賈環起身謝過后,在眾人的注視下,先右轉,對賈政一揖,道了聲:“父親。”
賈政面色頓時不自在起來,道:“環兒,郡王王駕在此,你……”
賈環聞言,這才側臉看向面色已經漲紅,眼神滿是怒意的南安郡王,輕輕一笑,道:“有件和王爺切身相關的事,本想找時間打發人去給王爺說一聲。
今日正巧王爺在,就提前說一下,王爺也好做個準備。
是這樣,忠順王因為要給太后侍疾,所以,暫停了輔政大臣之位。
還有,宗人府宗正之職,也由孝康親王接掌。
聽陛下的意思是,孝康親王第一把火,是要燒向這些年來,武勛的考核審查。
凡非武人者,亦或是戰功不足而上位者,這一次,怕都要受到降爵的懲罰。
王爺,你心里要有數才是。”
原本義憤填膺,想要斥責賈環無禮的南安郡王,聞言后頓時傻了眼兒。
臉上因激憤而發紅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一片。
嘴里“啊”了半天,也沒“啊”出個所以然來。
上方與賈母并坐的南安郡王老太妃,也目瞪口呆,面色難看的坐在那里……
賈環不再搭理他們,傲慢自負,卻腹內空空,不過冢中枯骨。
他又看向其他人,淡淡的道:“諸位所來,可有事吩咐?盡管說來便是,賈環能幫上的,一定相幫。”
這些人雖然不是將門,但多在兵部任職。
雖然多以享受為主,但對于榮國一脈而言,依舊有不小的作用。
其他人聽聞賈環之言,面色一緩。
雖然他們方才都被那個消息震的不輕,可心里卻沒有多少危機感。
因為他們并沒有弄虛作假,去混一個武勛親貴之爵。
當然,主要是他們當初不想給忠順王付一大筆數目不菲的銀子……
南安郡王下側,是齊國公府現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年紀比賈政小一些,三十多歲的模樣,一副養尊處優的貴族模樣。
雖然輩分要長賈環一輩,他倒是沒有端著長輩的架子,看著賈環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不過是看今日滿城都在抄家,還都是我們榮國一脈的老人,心里著實不踏實,就一起過來看看。”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賈環看著陳瑞文輕輕笑道:“世叔放心,沒什么大事。
不過是因為一些人,忘了咱們的富貴從哪里來的。
他們若都是宗親之爵也就罷了,在兵部領個職,一樣可以報效朝廷。
可既然他們領了武勛親貴之爵,又入軍當職,成為將門,卻在關鍵時刻,逃避退縮,臨陣逃跑,陷袍澤于死地。
就應該想到有今日之災厄。
原本,陛下震怒之下,是要殺一批腦袋,肅整軍紀的。
我厚顏懇求再三,請陛下看在他們先祖的面上,才終于保全了他們滿門的性命。
改了抄家流放。
與諸位關系不大,只要勤于王事,一般的小錯,陛下還是能容忍的。”
賈環平淡的話,卻讓眾人面面相覷。
很有一部分人,臉色難看的緊。
大秦勛貴一脈,傳承已近百年。
彼此間聯姻婚配不絕,數代以降,早就結交成了一張大網。
尤其是榮國一脈內部,這種情況更明顯。
但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就要感受到切身之痛了。
有的人母族牽連其中,而有的人則是兒女牽連其中。
比如治國公府,現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他家就與襄陽侯府陳家聯姻,愛女才嫁給陳陽之子陳賀沒一年。
誰曾想,沒等他女兒享受一天誥命夫人的日子,就要陪同陳家一家被流放荒域……
生離即死別!
坐在上頭小杌子上的治國公府誥命,馬尚之妻,已經掩口哭出聲來。
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榮慶堂內的氣氛,一瞬間悲涼壓抑起來。
男人們雖然沒哭,但一個個都長吁短嘆不已。
目光時不時的,都落在賈環身上。
上頭的南安郡王妃忽然開口,語重心長道:“寧侯啊,在座的諸位,雖然皆為異姓,卻都同氣連枝,共稱榮國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大秦太平太久了,雖然皆為武勛,可到底沒經歷過多少陣仗。
甚至,他們還不如你。
你雖然這點子年紀,卻去過西域,在尸山血海中殺進殺出了幾回,堪稱少年英雄。
大漲我們大秦勛貴的顏面。
可是那些人,又哪里及的上你?
所以,難免會有個疏忽。
法理不外乎人情,寧侯能否請陛下看在大家先祖的功勛面上,寬恕大家這一回?
再者,老身一直對大秦的承爵制度不解。
歷朝歷代,就沒有大秦這般承爵規矩的。
祖宗立下了潑天的功勛,子孫竟然不能盡享,還要考封什么武道,還要什么軍功,這是什么道理……
寧侯啊,咱們這里,就屬你的圣眷最隆。
無論是太上皇,還是皇帝,都寵信于你。
你呢,又是榮國親孫,寧國傳人。
說起來,也算是我們這一圈的領頭羊。
你應該幫大家說這個情面。
老身,也去宮里,找太后她老人家求求情。
在太后面前,老身還算是有點薄面的……”
賈環聞言,眼神淡漠的看著南安老太妃,道:“太妃明鑒,若是普通罪過,只是簡單的疏忽,不用您老開口,小子自然會求情。
可是,昨夜之事,著實非同一般。
寧至忽然起兵兵變,意圖弒君!
這個時候,柳芳等人,卻因為畏懼藍田之危,一箭不發就放寧至大軍過去。
雖然之前已經答應過柳家世兄,代其向陛下求情,但小子心中其實并沒什么把握的。
因為陛下震怒之下,就算下旨誅其九族兩閣閣臣都不會反對!
還有襄陽侯府的陳賀,就更令人不齒。
他為牟圖富貴,先舍我等而去。
在抵抗藍田軍時,又臨陣逃跑,使得軍陣不攻自破,一千五百名忠義將士,慘遭屠戮。
這等罪過,就是將他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然而皆因陛下心地仁厚,念其先祖功勛,饒了他們的性命。
至于承爵之事,乃是太祖和太上皇所定。
小子斗膽,還請太妃慎言。
事關大秦萬世基業,誰敢妄言?”
“你……好,好,寧侯少年英雄,如今愈發了得了,又哪里還將我等老朽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我等自當離去,不與寧侯添亂就是。”
南安郡王老太妃滿臉怒氣,站起身來,作勢要走。
只是,一雙老眼,卻在暗中觀察著賈母的動靜。
在她看來,賈母定然會出言挽留,然后再強壓年幼無知的賈環出頭。
畢竟,在坐諸位,都是賈家的世交。
賈環年少不懂事,賈母卻不能不懂。
然而,讓她難堪的是,賈母似乎在出神,對她的話,聞也未聞,竟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身為郡王太妃,就算進宮里都有一席之地,哪里受得了這個難堪,只能假戲真做,冷哼一聲,就招呼著垂頭喪氣的南安郡王離去了。
她決定,去太后宮里求援!
南安老太妃離去后,其他人也都面色不大好看的告辭離去。
卻仍有幾家,因心疼女兒,著實不忍眼看著她們跟著夫家流放送死,苦苦哀求。
賈環安撫道:“被流放之人,暫時還不會立即發落。要待西域收回后,才流放至西域,開墾荒原……
不過你們也不用視西域若死地,我是親身去過那里的。
雖然很多地方都是戈壁沙漠,但也有很多地方是綠洲,和關中無二。
再者,有義父武威侯在黃沙軍團照應著,不會有事。”
賈環話說到這個地步,一副不會動搖的模樣,他們也只能稱謝告辭,各自回去再想辦法了……
待人都送走后,賈環松了松領口,長呼一口氣。
賈政原本還想責備他兩句,不重儀容,太過不近人情。
可是看著賈環那張疲乏的臉,他到底沒說出口來,眼神漸轉疼愛……
賈母也回過神來,招手喚賈環過去軟榻上坐著。
賈環看著賈母慈愛的目光,心頭忽然一暖,笑道:“老祖宗,孫兒連累您受累了。”
賈母拉著他的手,親昵的撫著,道:“這是哪里的話,你做的很好。
年紀輕輕,就比那些人都懂道理。
就像你說的,他們都忘了滿門的富貴從何而來,心中沒了忠敬敬畏之心,又如何能保全家族?”
賈母的面色,看起來比今早上要好許多。
賈環點點頭,笑道:“正是如此,不過,他們畢竟都是榮國一脈……”
賈母連連擺手道:“我一向都不喜歡這個話,榮國一脈,什么是榮國一脈啊?
論世交,是有幾分的,可遠沒有達到同黨的地步。
你祖父在的時候,或許可以,但這三十年來,早就名存實亡了。
何苦再憑白擔著這么個空名,卻都理直氣壯的把麻煩壓在你頭上?”
賈環呵呵笑道:“老祖宗,也不是只有麻煩,還是有不少好處的。”
他以為,賈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擔當。
卻不想,賈母又說出了一番話:“‘好處’?傻孩子,那不叫好處啊。
要那些虛名做什么?
你如今官職無一,卻空擔著偌大一個名頭,替一群沒擔當的頂風遮雨,吸引明槍暗箭。
誰都想利用你……
這樣做是要吃大虧的,皇家也不會喜歡。
環兒啊,老祖宗從沒想過讓你達到你幾位先祖那樣的高度。
那樣也并不好。
如今的形勢,和當年的情況不同了……
當時,是有太祖高皇帝在位,有太上皇在位,大秦有數不清的強敵。
所以,他們才能君臣相得……
但是,你若也達到那種地位,就福禍難料。
也會讓皇家做難……
你不是說過,不求顯達尊崇,只求家人平安康泰嗎?
如今就剛剛好,剛剛好啊!
那些人,愿意離去的,就離去吧。
離的越遠越好,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孫兒,你在外面折騰了這么些年,給咱們賈家重新撐出了一片天地,卻也折騰的自己兩鬢都霜白了。
也該休息休息了……”
賈環聞言,面色動容的看著滿是慈愛神色看著他的賈母,眼睛發紅,嘴巴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么……
老祖宗,您這就是大智若愚嗎?
賈母看著賈環的模樣,眼神愈發和善,道:“咱們賈家,富貴已極。
再往后,你也不用這般勞累,少往自己肩頭背包袱,多受用受用,和姊妹們玩樂,豈不很好?”
賈環聞言,面上感激,心里卻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智慧是有的,但到底太局限于內宅。
她不了解,有些事情,是不以個人想法而改變的,尤其是你的敵人……
不過他也不愿讓賈母跟著操心,便點頭笑道:“老祖宗放心,孫兒省得。”
賈母聞言愈發高興,道:“那就好,那就好。去吧,去園子里耍子吧……”不過話沒說完,就看到下方賈璉在頻頻給她使眼色。
賈母心頭好氣又好笑,沒見過當哥哥的這般怕弟弟的……
眼神瞪了賈璉一眼后,賈母對裝作不知的賈環道:“環哥兒,你鏈二哥,本來在后頭給錢啟跪靈,只是因為家里來的人太多了,我便打發人去喚了他回來幫忙招待。
你可不要錯怪了他……
我跟你娘也說了,跟她說,鏈兒已經知錯了。
雖然是那個小娼.婦下賤,可他一個大家子出身的公子,眼皮子那么淺就被人給勾.引了,被你懲戒也是應該。”
賈環聞言,瞥了眼面色訕訕賠笑的賈璉,對賈母道:“既然二哥找到老祖宗說情,我娘又不生氣了,那我也不追究太過。
只是看二哥的身子骨又虛了好多,明兒一早,還是繼續和我親兵隊一起出操吧。
這次就不要中斷了,身子骨要緊。”
賈璉聞言,面色一變,心里悔個半死。
早知如此,他寧肯再跪上十天,也不愿是這個結果啊!
賈母卻高興的連連道:“如此正好,如此正好!如今賈家兩房,就只你們兄弟三人,相親相愛才是正理!
好了好了,別再我這個老婆子跟前耽擱了,去園子里,好好松快松快,和姊妹們玩笑去吧。”
賈環起身,對賈母笑道:“好吧,孫兒去就是,老祖宗也好好歇一歇。”
出了榮慶堂后,賈政就自去了,看方向,應該是趙姨娘小院……
賈璉雖然也極想離開三魔王遠一點,可一時又找不到好借口。
忽地,他一拍腦袋,對賈環道:“差點忘了,三弟,你二嫂千叮萬囑,一定要你去看她,她有事尋你說。”
賈環聞言一怔,側目看著他道:“什么事這般鄭重?罷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賈璉忙道:“三弟你自去就是,好像還是王仁那些爛事兒,我就不去了,嫌她啰嗦。
再者,夏糧快要收了,二哥我去找管家商量商量。”
賈環眼神莫名的看了他一眼,點頭道:“那二哥你自去忙吧,我去看看二嫂。”
賈璉聞言大喜,忙不迭的告辭離去。
賈環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抽了抽,抬腳朝王熙鳳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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