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薩摩軍參謀本營。
桐野千穗急匆匆的走在走廊里,她不經常來這里,是以進入到這座西式大樓之后,還是有些發蒙的感覺。
好在這里的武士和衛兵都認得她,在見到桐野千穗之后,一名衛兵向她行了一個西式的軍禮。
“林將軍呢?”桐野千穗問道,聲音里透著焦急。
“夫人,將軍今天身體疲倦,這一會兒應該是睡著了,可能在休息室里。”衛兵解釋道。
“帶我過去。”桐野千穗點了點頭,說道。
衛兵領命,帶著桐野千穗等人來到了林逸青的休息室門口,守衛在門口的兩名薩摩武士見到桐野千穗,舉手行禮后,便輕輕的打開了房門,然后退了下去。
室內人沒再說話,桐野千穗輕輕的邁著步子,來到了林逸青的床前。
“千穗……”
林逸青已然被開門聲驚醒,他剛直起身子,望著這張熟悉的面孔,只覺得心下一松,隨即一陣頭暈目眩,腿顫身搖,竟又直直的倒了下去……
當林逸青再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然躺在那間熟悉的屋子里的架子床上,身上蓋著一張軟軟的錦被,頭下枕著一個瓷枕,在他面前的紅木茶幾上擺著瓷杯、湯匙和一柄玉如意。他望著架子床頂紅木天花板上刻滿的精致花紋,還有四周床壁上一排排的卷云紋飾的精美雕刻,眨了一下眼睛,一時間竟忘了自己怎么會到了這里。
“醒了?”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林逸青轉過頭一望,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桐野千穗正眨著一雙晶瑩清澈的眼睛,滿含關切的望著他。
“這是哪里?”林逸青看著周圍。有些吃驚的問道。
“這是一位乾國商人的屋子,他感激我們保全了他的生意,將這棟屋子送給了你。我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于是把你帶來了。”
“我可能是累壞了。你把我弄來這里,我竟然一點兒都沒有感覺。”林逸青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用雙肘撐了下身子,試圖坐起來,卻馬上感到頭上一陣眩暈,只能無力的倒了回去。
“這是很正常的,你經過了這么多次的戰斗,實在是太累了。身體一直處于緊張的狀態,突然在安穩的環境當中放松下來,就會有這樣的感覺,你最好還是先不要活動得太急了……”桐野千穗的神情旋即歸于平靜,她一向有著高度的控制個人感情的意志力,即便是與林逸青小別重逢后,亦無例外。
“你說的是,這些天,實在是太累了。”林逸青明白桐野千穗說的是實情,從鹿兒島舉兵以來。他這個參謀總長既要制定作戰方案,有時又親自參加戰斗,身體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現在戰事暫時平息,冷不丁一放松,便立刻為疲倦擊倒,是以才會這樣。
“瀚鵬,你先喝點水吧。”桐野千穗說著,輕輕抬手。將那個擺在茶幾上的瓷杯捧了起來,遞給了林逸青。
林逸青點了點頭,隨即支著一只胳膊起身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入口只覺得麻涼麻涼的。十分舒服,原來是一杯薄荷水。他喝完之后。仍覺十分疲累,是以又躺了回去。
“你的身體本來好好的。不是個容易生病的人……”桐野千穗的語氣中透出濃濃的關懷的氣息,讓林逸青的心里感到陣陣溫暖。
“可能是這幾天有點兒累了吧。”林逸青還是覺得腦仁生疼,他抬起手,用食中二指輕輕揉動著太陽穴,用有些嘶啞的聲音回答道。
從這場戰爭開始到現在,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桐野千穗沒有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歡欣。
林逸青看著她的剪水雙瞳,此時此刻,窗外溫暖的陽光照到她的臉上,手上,讓她的皮膚現出一層晶瑩的光澤,更顯出她的美麗。
“怎么了?……”桐野千穗發現林逸青在盯著自己看,不由得臉上一紅。
雖然她已經嫁給了林逸青,但此時二人獨處,在林逸青目光注視之下,她還是禁不住感到害羞。
桐野千穗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輕步來到了床邊,在林逸青身邊坐下,林逸青向她伸出了手,她輕輕的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心,二人的手指很自然的扣緊在了一起。
夫妻二人四目相視,各自會心的一笑。多少天來分別的思念和苦楚,全都融化在這淡淡一笑之中。
“餓不餓?”桐野千穗輕聲問道。
“剛吃過,不餓,你別忙活了。”林逸青握了握她的手,說道。
“這里吃的好么?”桐野千穗象是不放心的又問道。
“還不錯。對了,這一次船上帶了些牛肉回來,等你們大伙兒嘗嘗,味道很不錯的。”林逸青笑著答道。
“牛肉?哪里來的?”聽到林逸青說帶回了日本牛肉,桐野千穗不由一愣。
“敵人軍艦‘扶桑’號上的,那條船上養了兩頭日本黑牛。”林逸青答道,“在海戰時叫咱們軍艦的炮火把艦體擊穿,養在里面的這兩頭牛也給打死了,我嘗過了,這種牛的肉極為鮮美,比咱們平時吃的牛肉好得多。其中一頭已經分給將士們吃掉了,另外一頭則留著給你們嘗嘗鮮。”
聽到“扶桑”號鐵甲艦上竟然養著牛,桐野千穗也笑了起來。
桐野千穗此時并不知道,林逸青說的這兩頭日本軍艦上養著的牛,其實是著名的神戶牛。神戶牛是日本黑色但馬牛的一種,因主要出產于兵庫縣神戶市而得名。神戶牛有獨特的飼養方式,而神戶牛肉則為日本料理中的珍饈,特性表現為口感上的柔韌、肥嫩以及外表所呈現出的大理石紋理。烹調方法多種多樣,可做壽喜燒、涮食、鐵板燒或刺身。其中神戶牛肉與魚子醬、鵝肝、白松露一同位列其中,排行第六,為日本著名的珍品美味。
其實。最早發現神戶牛肉美味的并非日本人,而是在慶應元年來到神戶的西方商人。當時日本并沒有吃牛肉的習慣,牛通常只作耕耘、交通之用。由于受到佛教影響。日本天皇頒發了《生物憐惜之令》,禁止人們食用肉食。以至于市場沒有公開的屠宰場,來到日本的西方人為了吃到牛肉,頗費了一番周折。而經過一番辛苦之后,吃到口的牛肉讓他們大為贊嘆,從此神戶牛肉名揚天下。英國商人因此還設立了日本第一家牛肉店。直到明治五年,第一家日本人經營的食用肉屠宰市場“鳥獸賣入商社”成立,牛肉才算是從外國人和富人的餐桌上走下來,正大光明地成為日本百姓的佳肴。
“扶桑”號上之所以養了兩頭神戶牛。除了作為軍艦上的寵物,再就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充當肉食。
此時的桐野千穗并不知道,這些林逸青帶回的美味牛肉,會有這樣的身世。
而一想到海戰的殘酷,竟然連躲在船艙內的牛都無法幸免于炮火,桐野千穗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縮。
“這次仗打得這么兇……你……沒事吧?”桐野千穗收斂了笑容,定定地看著林逸青,“這些天,我就怕你……”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沒有再說下去。
“怕我被敵人殺掉了?”林逸青看著面容清瘦了許多的桐野千穗。知道她心里一直在擔心自己,故作輕松的朗聲一笑,“你看我象受傷了的樣子嗎?”
“現在看見。這才放心了啊……”桐野千穗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用手帕抹掉了淚水。
“你是看到報紙上登的那些消息了吧?”林逸青想到了自己偶爾看到的那些外國報紙關于這次戰爭的報導,笑著安慰她道,“那上面說的都不盡不實,其實不是象他們說的那樣的。”
“可你還是總是親身參戰啊。”桐野千穗嘆道,“戰場上,刀槍可是真的無眼啊……以前我還不大明白父親為什么總說這句話,現在算是知道了……”
“是啊!刀槍無眼。在戰場上能夠活命的,都是運氣好……”林逸青嘆息道。他略有些呆滯的望著懸掛在墻上的自己的佩刀,深邃的目光幽幽閃著。許久才道:“我都記不清殺了多少人了……”
“我殺了十二個人,后來父親為了我們的孩子,不讓我再上戰場了。”桐野千穗看著林逸青,嘆息了一聲。
雖然已經過去好多天了,可她的腦海中,卻還殘留著被她親手殺死的敵軍官兵死后那雙幾乎暴突出眼眶的眼球,鼻子里似乎總是能聞到戰場上血腥的味道。
“殺人……有時感覺真是很不好……”桐野千穗輕聲說道,“可在那樣的時候,又不能停手……”
林逸青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千穗,”他握緊了她的手,“你放寬心,為了你,以后我也再不會輕易上戰場了……”
“嗯。”桐野千穗溫柔地看著他,用手輕撫著他的面頰,心中充滿了快慰之意。
“你知道了么?千穗,大將軍借我軍大勝之機,向天皇陛下上表了,如果天皇陛下同意和談,這場戰爭不久就會結束了,大家就不必再打仗了。”林逸青想安慰她,雖然明知道這件事并不太靠譜,還是說了出來。
“我知道,可我擔心,事情會向著非常不好的方向發展。”桐野千穗說著,眼中竟然閃過一絲憂郁之色。
“噢?那你說說看,千穗,事情會向著哪個方向發展呢?”林逸青心中一凜,立刻問道。
他知道,桐野千穗有“薩摩之花”的名號,并非僅僅是因為她的美貌和溫靜賢淑,她的才學和智謀,也非常人可比。
她剛才這么說,一定是她覺察出了什么。
“大將軍在這個時候上表,我想,他的目的是打算在外隊進行干涉之前,盡快結束戰爭。”桐野千穗說道,“你知道嗎?瀚鵬,大將軍現在最擔心的。不是東京的奸臣和賊軍,而是露西亞人啊!”
“這我知道。”林逸青說道,“大將軍從創辦兵學校起。目的就是為了將來在面對露西亞人可能的入侵時,使士族能夠成為抵抗露西亞人的中流砥柱。可現在并未有露西亞人入侵啊?”
“瀚鵬。你應該明白,現下奸臣所把持之賊軍,連番敗績,已經沒有對抗我軍的能力,奸臣為保其自身,定會以出賣國家利權為條件,引入外隊前來攻擊我們!”桐野千穗有些急切的說道,“你覺得。以我們現在的實力,能夠和外隊對抗嗎?”
“你說的有道理。”林逸青點了點頭,心中不由得暗暗贊嘆自己的這個日本妻子明見萬里,“這方面我也曾考慮過,西方列強之中,英國與露西亞乃是宿敵,若奸臣政府當真出賣國家利權,換得露西亞出兵,英國勢必不會答應,而大乾現下與露西亞因伊犁歸屬問題。亦是不睦,真到了那個地步,奸臣引露西亞為助。則我們可以引英乾兩國為助,露西亞畏于兩國之勢,未必敢前來入寇。”
“瀚鵬原來已經想到了這一層,真是太好了。”聽到林逸青竟然想過應對之策,桐野千穗不自覺的長舒了一口氣。
“千穗難道沒看見,大阪港內停泊著的兩艘乾國最新式的巡洋艦?你以為他們只是前來觀戰的么?”林逸青笑著握了握她的手指。
桐野千穗想起了她在港內見到的乾國海軍“開濟”、“鏡清”兩艘裝甲巡洋艦,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此時的桐野千穗,雖然隱約的預感到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但她并不知道。事情會朝著她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發展。
精疲力盡的伊藤博文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他的臉色白的嚇人。看上去好象是死人一般。
他剛剛參加過政府首腦關于“借兵外國”的會議,和巖倉具視、山縣有朋、大隈重信等人爭論得不可開交,最終吵了整整一天,也沒有能夠達成一致。
雖然“借兵外國”已是共識,但具體到哪一國身上,還是起了很大的紛爭。
明治政府的諸位首腦中,伊藤博文傾向于向英法兩國借兵,因為英法兩國長久以來在日本就有很大的利益,加上英法兩紀較好,戰斗力也很可觀。但他的提議遭到了山縣有朋的反對,山縣有朋認為,戰事至此,英法兩國一直觀望,表明他們并不想干涉日本的局勢,而是在坐山觀虎斗,等待戰爭的結果,哪一方勝利,他們便會承認哪一方為正統,是以不該向英法借兵。山縣有朋則傾向于向德國借兵,他認為德國陸軍戰斗力為歐洲諸國之冠,日本陸軍也一直以德國陸軍為師,借兵德國的話,好處是戰法可以同政府軍相配合,而且因德國兵精,戰斗力強的關系,不需要借很多人,便可以打敗叛軍。巖倉具視則認為,英法德三國未必肯出兵,愿意出兵者,必然是離日本近的國家,也就是乾國和俄國,而乾國在幾年前同日本因苔灣問題交惡,一度交兵(即西鄉隆盛的弟弟西鄉從道搞出的著名的“西鄉大暴走”事件),未必愿意出兵干涉日本內戰,且乾軍戰斗力低下,主張向俄國借兵。
由于幾人各持己見,直到天黑,也沒有爭論出個結果,反而都累得不行,是以才休會各自回家休息,約定第二天接著討論,并且商定,如果實在難以決定的話,將提請天皇“圣斷”。
伊藤博文躺在那里,回想著白天爭論的情形,不由得懷念起西鄉隆盛來。
那還是在孝明天皇去世,年僅14歲的明治天皇繼位時,西鄉隆盛為了倒幕,積極促進各強藩聯合,在達成了“薩長同盟”之后,又達成“薩土同盟”,與西南又一強藩土佐結盟,進一步擴大同盟力量。當時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通過開明派公卿做好了以天皇名義發布“討幕密敕”的準備。然而正當討幕密令要下達時,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卻上書要“大政奉還”。這是幕府的主動在名義上奉還政權給天皇的謀略,其實是繼續維護幕府統治的欺人之舉。可是擁護天皇方面的藩主們卻傷了腦筋,既然德川慶喜要交出政權,那到底還要不要下達討幕命令呢?京都召開會議商討此事,土佐藩主臨時變卦,提議讓德川慶喜也出席會議,也就等于要求退步和妥協。此時有人附和,有人反對,相持不下,久不能決。結果又是西鄉隆盛當機立斷,扭轉形勢,他出示懷中刀,大喝道:“能決今日事者,唯此劍耳!”,唬得動搖猶豫中的眾人不敢再言其它。“討幕”詔令才得下達。“王政復古”政變成功,成立了明治新政府,在名義上歸政于天皇,剝奪了幕府職權。
可惜今天的會議,他和西園寺公望兩人,都沒有西鄉隆盛當年的魄力!
想到這里,伊藤博文禁不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