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宇是誠實君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些鬼蜮伎倆。△↗,可嘆婉兒自詡識得酒性,竟也一時不察,讓鯤宇著了人家的道兒。”
“還請賢妻明示,小生洗耳恭聽。”
“鯤宇可知,酒不可雜飲。雜之,善酒者亦醉,乃飲家所忌。爹爹久在軍中,喜好飲酒,各地美酒,多有貯藏,婉兒跟著爹爹在軍中一段時日,也識得多種酒性,凡有佳釀,婉兒不看封識,聞其香便識得其類。當日筵席之上,婉兒雖未親至,但聞宅中酒氣,便有六七種之多。”
“啊?怎么會有這么多?”
“當時婉兒即刻能辨識出的,除了必備之‘狀元紅’和‘女兒紅’外,尚有‘竹葉青’、‘龍巖沉缸’、‘茅臺燒春’、‘山西汾燒’四種。這些酒酒性有濃有烈,各不相同,若只喝其中一種,雖多也不會醉得太厲害,但如果混在一起喝,即刻便會醉倒。”
“筵席之上,所備之酒各不相同,同桌之人,所喝酒僅為一種,縱然喝得多了些,也不會有事,但鯤宇身為新郎,須得輪桌向賓客敬酒,因而最終只有鯤宇一個人把各種酒通通喝了一遍,所以才會大醉不醒。婉兒事后讓彩玥去打聽過,當日除了國內各地名酒,尚有法蘭西出產之‘白蘭地’和鄂羅斯出產之‘伏特加’,皆為烈性名酒。”
“也是婉兒因新婚喜悅,一時不察,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當鯤宇醉倒之時。婉兒心中氣恨。只想著怪鯤宇貪杯。全無體統,失了顏面,賭氣不去看鯤宇。可鯤宇竟然整整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清早還沒醒來,婉兒這才慌了神,趕緊叫人去請大夫,大夫看后連連搖頭,說鯤宇中毒過深。怕是要不行了。婉兒急得不行,央求大夫救救鯤宇,大夫只是不敢用藥,多虧了姑父極力勸說,大夫才給鯤宇下了幾帖虎狼之劑。之后大夫告訴婉兒,說鯤宇醒得來醒不來,全看造化了,若三日不醒,就準備后事吧……鯤宇可知,這三日姑母終日以淚洗面。姑父茶飯不思、無心理事,只是在廳內踱步……婉兒守在鯤宇床前。心痛欲死……婉兒那時真的以為,鯤宇再也醒不過來了……”
“原來如此。”
“好在……皇天佑護善人,鯤宇還是醒了過來……”
“婉兒覺得此事太過蹊蹺,讓彩玥暗中打聽,得知當日筵席之上,每桌之酒全不相同。彩玥還聽隨侍酒筵的婢子們說,她們得了吩咐,要一直跟著鯤宇輪桌敬酒,只要鯤宇杯中酒盡,就馬上給鯤宇斟滿……”
“也就是說,她們給我倒的酒,恐怕也都是不一樣的。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叫她們隨時斟酒。但卻暗中給她們每一個人拿不同種類的酒,為的就是讓我喝醉。而她們卻并不知道。”
“鯤宇明白了就好。這才是真正的殺人于無形的毒計。”
“此計好毒!是哪一個王八蛋這么算計老子?敢對老子下如此毒手,老子抓到他,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鯤宇息怒。你身子剛剛復原,生不得氣的。”
“新婚之夜欲至我于死地,究竟是誰人的手段如此陰狠?”
“鯤宇勿怒,下此毒手之人,婉兒已經有了著落。”
“噢?婉兒快說,此人是誰?”
“婉兒著人暗中打聽,是誰人購得這許多酒來,又是誰人如此安排奴婢斟酒。結果當真不出婉兒所料,暗中下此毒手者,便是胡光遠這個惡毒小人!”
“我和他胡光遠無怨無仇,他為什么要對我下如此毒手?”
“鯤宇哪里知道,他胡光遠這么做,是沖著婉兒來的啊!”
“什么?”
“鯤宇有所不知,他胡光遠幫辦湘軍軍務時,便和爹爹相識,他有一次見到婉兒,便起了邪念。幾次向爹爹提親,要納婉兒為妾,被爹爹一口回絕。他從那時起便一直懷恨在心,時刻想要報復。爹爹此次給調到山西剿綹子,就是他暗地里在左公面前撥弄的事非。這一次他借著采辦船政軍需的機會,又對鯤宇使下毒計,就是想讓婉兒一世守寡,此前他便多次揚言:他胡雪巖得不到的人,誰也別想得到……”
“胡雪巖!無恥匹夫!陰毒小人!偽君子!忘八蛋!給老子等著!不剮了你,老子就不姓‘林’、跟你姓‘胡’!”
“鯤宇息怒,婉兒多嘴,不該和鯤宇說這些的……他胡雨霖財大勢大,手眼通天,又有左公這樣的大靠山,連爹爹和姑父都拿他沒辦法。咱們以后盡量防著他就是了,以前的事,過去了就算了吧……”
“萬萬辦不到!此事斷不能就這么了結了!”
“鯤宇,千萬別氣壞了身子,惹不起咱們躲得起,以后咱們小心點就是了……”
“婉兒說哪里話來?你我夫妻本是一體,榮辱與共。他胡雪巖對你我下此毒手,我林義哲斷難饒他!我林義哲對天發誓,不把他胡雪巖千刀萬剮,誓不為人!”
想到愛人已然故去,而仇人胡雨霖雖然下獄,卻仍然在世,陳婉的心頓時充滿了悲憤和哀怨。
而就在此時,陳軾恰恰和林逸青說起了胡雨霖和他背后的靠山左季皋。
“瀚鵬可知,就是否接納你回歸大乾,朝中爭論極烈,為平息物議,皇太后皇上專門召開了朝會,商討此事,朝會上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便是那左季皋,現在雖然他的親信胡雨霖已然下獄,但是他卻當作沒事兒一般,還是那般狂妄囂張,結果讓崇厚崇侍郎和章桐兄給駁得無話可說,竟然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給抬下的大殿。”陳軾想象著左季皋朝會上的狼狽相。心中可以說痛快至極。
“小叔在日本并未得罪左季皋與胡雨霖。他因何要如此?難道是因為小叔是先夫的兄弟?恨屋及烏?”陳婉問道。
“左氏心胸狹隘。記恨鯤宇,怕瀚鵬歸國后找他的麻煩,所以才會如此。”陳軾答道。
“不光是為此,他恨我,應該是因為我弄倒了他的錢袋子胡雨霖。”看到陳婉提到胡雨霖時,眉宇間難掩怒色,林逸青明白她一定恨極了胡雨霖,他有心想要給她安慰。便微笑著答道。
“胡雨霖下獄是和小叔有關?”陳婉一愣,那邊陳軾也是一驚。
“正是。”林逸青肯定的點了點頭,“其時日本政府為我軍打得大敗虧輸,軍需孔急,四處借貸銀兩鑄幣,許以高利,胡雨霖利欲熏心,竟然擅自挪用西征協餉現銀六百萬兩,以船運來日本,但在半路為我派薩摩海軍劫奪。我從其親信陸慶云處得知了詳情,飛函告知章桐兄。章桐兄將消息泄給京中言官,上奏參劾,胡雨霖東窗事發,又因生絲生意失敗,急切拿不出現銀來堵這樣一個大窟窿,故而被朝廷抓捕下獄。”林逸青說道,“我本以為朝廷已經砍了他的腦袋,卻沒想到他現在仍然活著。”
“原來如此!”陳軾興奮的拍了一下大腿,“我說這一次為什么左季皋都不敢明著保他了!”
“小叔弄倒了胡雨霖,也算是給亡夫報了仇……”陳婉恨聲道,“只是這廝現在還活著,想是左季皋暗中在保他……”
“左氏保他,是怕他貪墨不法等事讓人知道。”林逸青冷笑了一聲,“西征協餉借洋款里面,左氏和胡雨霖可是一手遮天呢!”
“什么?”陳軾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
林逸青將陸慶云告訴他的關于左季皋通過胡雨霖在西征協餉借款這里面的內情給了陳軾父女聽,待他說完,陳軾的臉色已然變得鐵青。
“當真如此,左氏和胡賊均該千刀萬剮了!”陳軾怒道。
“此事章桐兄也已經知曉,只是急切拿不到有關物證,是以扳他不倒,不過我想,這物證定然掌握在胡雨霖那里,只要能從他那里拿到相關憑據,以及匯豐銀行的存根,便可據此扳倒左氏。”林逸青說道,“章桐兄隱忍未發,也是為此。”
“是,章桐兄辦事一向謹慎,不拿到具體的憑據,他是不會對左氏出手的。”陳軾道,“不過,我倒是知道胡雨霖可能將憑據放在何處,但是卻有一樣麻煩。”
“噢?父親說的麻煩是什么?”陳婉問道,林逸青知道,此時的她,心中一定恨極了胡雨霖,是以才會如此發問,只是他不知道她和胡雨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朝廷在派員查抄胡雨霖在杭州的老宅時,起獲一個大銅柜,據稱此柜是胡雨霖在花旗國請巧匠訂制之機關柜,需得密字方能打開,如強行拆解,則柜內機關發動,會將內里所存之物盡數銷毀。”陳軾說道,“此柜現下存放于刑部,因怕毀了柜內之物,刑部一直沒有找人開柜,只是在全國清查胡雨霖的產業,我估計胡雨霖和左季皋貪墨的證據,便存于此柜之中,只是現在找不到能開柜之巧匠。”
“此柜既是花旗國所造,刑部為何不從花旗國招募能工巧匠,前來開柜呢?”陳婉問道。
“呵呵,刑部若是從花旗國招募工匠,消息傳將出去,顏面何存?這等事,他們的是不會做的。”陳軾苦笑道,“另外,我琢磨著,刑部知道胡雨霖和左季皋的關系,也是為了不得罪左季皋,是以遲遲不肯開柜。我覺著咱們大乾不是沒有能工巧匠,只是刑部和工部沒給逼到時候,不想用而已。”
“原來還有這么一檔子事兒,不過這東西難不倒我。”林逸青微微一笑,“等我回去,一定把他這個柜子給打開了!”
“噢?瀚鵬竟然也懂這機關之學?”陳軾聽了林逸青的話,大奇道。
林逸青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解釋。
他當然不能也無法告訴陳軾,在他原來的時空當中,“拆解”這一塊兒。他可是相當精通的……
剛才他從陳軾的話中已經猜到了胡雨霖的機關銅柜是什么東西了。根據他的了解。這個時代能做的最好的機關銅柜,也就和后世的保密柜差不多,沒有什么電子掃瞄加密系統,純粹依靠數字和字母的密碼組合來加密,對他來說,拆解這類東西根本就沒有什么難度。
此時的林逸青并不會想到,他會從胡雨霖的機關銅柜當中得到什么。
新年將至,守禮城變得越發繁華了。城里到處都是商人。這些人多為福建來的乾國人,西洋諸國的商人也有不少,他們已經習慣了夜市的燈火喧囂。小販子們更多,有金子不怕沒攤子,每年這個時候小販們都會晚些關張,抓緊時機掙些過年錢財。商人們從各地帶來了各色綢緞器皿、簪飾脂粉,擺得城里幾處熱鬧街巷花團錦簇,連本地人也改了早睡的習慣,跑到街上來淘物件。
鄧天保拉著妻子林世英,沿城里的水道東看看。西瞧瞧。林世英身后的幾個孩子抱著一大堆年貨,樂得跟著四處跑。整天在私塾里呆著,小孩子們早就動了玩心。
到了個銀器攤子邊,他們停步看貨。攤主是個乾商,目光如炬,疊聲道:“這位公子,給夫人買一套京作的銀飾吧!時下的女子都愛戴,特別好看!”
鄧天保笑而不答,從線繩上取下一枝九鳳釵,對著月光端詳。
“絕對是真貨色,經得起火烤。”攤主道。
鄧天保笑道:“你這個人倒有趣,不怕壞了自家東西。”
“這話說的,真金不怕火煉嘛。”
鄧天保替林世英插在發髻上,纖巧的她立時變得生動起來。他看得呆了,竟然半天不說話。
林世英嗔著輕捏了他一把:“你啊,看我這樣的眼神,是在拿我當木料打量,尋思怎么刨鑿才合適嗎?”
“阿英,你真美……”鄧天保呆呆地贊了這一句。
“你這個人!”林世英羞得低下頭,在丈夫手上掐了一把,“怎么不害臊啊……”
“害什么臊?我成天看都不夠呢。”鄧天保笑著問,“這釵怎么賣?”
“四個銀毫。”攤主正看這對璧人郎情妾意,不留神喊了實價。
鄧天保問林世英:“喜歡嗎?”
“倒是不貴。”林世英道。
“那就買了。”
買了釵走出不遠,鄧天保忽然道:“我把錢袋忘在攤上了,去取一下,你們等等。”說著便轉身飛奔回銀飾攤,問攤主:“你剛才講有成套的京作銀器嗎?”
那攤主忙不迭取出一只描金的首飾盒,打開來,明亮亮晃得人眼花。
“多少?”
“您要?”攤主躊躇了片刻,存心將剛才的損失找回來,“兩個銀元。”話剛出口,他手里已多了沉甸甸的兩枚。鄧天保抱著盒子開心地走了,不忘回頭道:“只此一回哦。”
這年輕人穿著一身紅色的軍服,銳利的長眉直飛入鬢,若非面帶英武之色,又留著一頭短發,倒真象是個翩翩佳公子啊。攤主有些后悔自己開的高價,抬頭再看時,早不見了人影。
“你怎么這樣大的手腳!”林世英捧著盒子,不開心掛在臉上。
鄧天保滿不在乎地說:“新年到了,總要裝扮得漂亮些吧。”
“咱們家一沒有發橫財,二沒有繼祖蔭,這得花多少頓飯錢啊。”林世英有些生氣于丈夫的不在乎。
“沒關系,沒關系。前天‘元凱’號的長官才來打了招呼,過完年要出海打海盜,指定讓我和幾個弟兄去,走這一趟任務肯定有斬獲,這筆收入補得過來。”
“那你過年就不歇了?上次的傷才好了多久?你這個人怎么不動腦子啊。”林世英聽到鄧天保又要出海,有些心疼丈夫了。
“歇什么啊。生來是這勞苦的命,歇了反而不自在。”鄧天保像做錯了事,越說聲音越低。
林世英看著丈夫的臉,沉默了許久,忽然將盒子放到兒子小寶手里:“小寶,你先拿著東西回家,我和你爹再逛逛。”
料到母親要爆發了,小寶趕緊抱了東西一路小跑著離開。
“我……下回不買了還不成?”鄧天保訕訕道。
“走!”林世英的聲音聽來果斷得很,“去瑞蚨祥。”
鄧天保驚喜地抬頭道:“你終于想通啦?早就該如此嘛。再去給你添幾套衣裳……”
林世英搖搖頭:“是替你添。”
鄧天保陡地收住了步子:“給我買干什么?”
林世英不說話。
“你知道那里頭東西多貴嗎?就哄著你們這些婦人家。我要買衣裳,去哪里不是一樣。”
林世英不說話,眼睛里已經含上了淚花,看得鄧天保心上一疼,柔聲道:“別生氣了,咱們回家好不好?”
那枝銀光閃閃的九鳳釵在林世英頭上顫動著,她的睫毛抖得收也收不住:“天保……不是為了我,你何必過這樣的苦日子……”
“傻瓜,跟從前在海上比,我這點苦算什么?可你不同啊。”
“我有什么不同?”
“你本是這里望族世家的女子啊。”鄧天保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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