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青年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遵王的遺志,難道您忘了嗎?您當年可是遵王最信任的人,您難道不想為遵王報仇嗎?”
“遵王的遺志?呵呵,我最了解他了,那日如果接降的人不是殺人如麻的僧妖頭,他只怕也已經降了……”母親說出的話令歐陽妍根本摸不著頭腦,但客人的面色卻因此大變。
歐陽妍并不知道,母親的這句話,說出了當年極少為人知道的一段有關遵王的往事。
那一次在墨石渡,全軍都向當時的安徽巡撫英翰遞交了投降書,第一隊是馬融和,第二隊是倪隆懷(倪矮子),第三隊為扶王陳得才,第四隊為祜王藍成春,遵王賴文光為第五隊,他們之所以聯絡英翰而非僧戈仁欽,是因為英翰是地方官,意在息事寧人,主張盡快招撫赦免,早早結束戰事,而僧戈仁欽是專門前來剿滅他們的(僧軍一意進剿獲取軍功,地方糜爛與他們這些人無關,腦袋砍得越多功勞越大,所以一向有殺降的惡名)。英翰接到由第一隊馬融和帶來的投降書原本打算接受,不料僧戈仁欽手下的翼長(乾軍出兵時大帥手下分左右翼,各有一個翼長)恩澤知道此事,此人貪功心切,慫恿僧戈仁欽搶先受降,并殺死了藍成春等全部廣西投降者,結果聽到受降者變成僧戈仁欽的扶王陳得才服毒自殺,走在最后的賴文光立即掉頭,拉上跟在他的部隊后面的幾路捻軍溜之大吉。
“遵王至死未降!這是昔年將士有目共睹的!”客人的聲音尖銳了起來,“僧妖頭給遵王打敗砍了頭,都是大家伙兒傳頌到現在的!你從哪里聽來的這等胡說?你不講明白,我們這些兄弟,斷不能與你干休!”
“你當年只是個小孩子,真正的實情,又見識過多少?”母親面對黑衣青年的怒火,只是淡淡的說道,“要不是他冤屈好人。私心殺了德王,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當時圣平天國已經滅亡,逃遁入西北地區的圣平軍的奮斗目標已經喪失,想要投降的不止一人,賴文的投降行為也無足深責,但實實在在遞交了投降書的賴文光,卻以莫須有的罪名污蔑、殺害戰友德王唐日榮。實在是無法讓人釋懷。
“唐日榮私通乾妖,遵王殺他有什么錯?”黑衣青年似乎是對昔年的往日知道得很多。此時竟然和面前的老前輩爭論起來。
“他騙得了別人,多少年后還讓你們這些后輩深信不疑,但卻騙不了我……”母親嘆息道,“他殺德王,不為別的,只不過是為了想要翼殿前隊而已……”
她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多少年前,那血雨腥風的日子……
翼殿前隊原本是翼王石達開的骨干部隊,擔任先鋒進軍四川。但途中得知石達開主力在大渡河覆滅,不得不全力北上,匯集另一支翼殿殘部——原賴裕新的中旗,一起投入扶王陳得才的圣平天國遠征軍。由于這支勁旅驍勇善戰,又轉戰萬里,受到天京方面極大歡迎,首領固天豫唐日榮被一下提拔為德王。與賴文光等平起平坐。西北圣平軍東下救援天京,在墨石渡潰敗后,中旗黃中庸投降乾軍安徽地方部隊,前隊唐日榮卻誓死不降,突圍投入賴文光、張宗禹等部。
就是這樣一支歷經坎坷,不屈不撓的部隊。卻在東綹軍進入湖北、屢戰屢勝,兵力由數萬發展到近20萬之際,被賴文光以“通款官兵”的罪名殺害。
固然,人是會變的,當年不肯投降的,未必日后也不肯投降,在墨石渡拒絕投降的圣平軍將領邱遠才、綹軍首領李允。后來都投降了乾軍。但這些人投降,都是被逼到窮途末路后無奈的選擇,很難想象,在四川孤軍奮戰時不投降、在墨石渡山窮水盡時不投降的唐日榮,卻會在連打了幾個勝仗、形勢一片大好時“通款官兵”。
更有趣的是,被“通款”的“官兵”居然沒人知道有這么個“起義投誠人員”,他們只是莫名其妙地記錄下這件怪事,然后“合理想象”——那個唐日榮大約是琢磨過投誠,還沒來得及就給滅了吧?
他誣害唐日榮的動機,正如他的幾個敵人所推測的,是奪取這支驍勇善戰、卻始終打著翼殿旗號友軍的指揮權,壯大自己原本在幾個綹軍首領面前相形見絀的實力。盡管他的“欺騙”一時得手,但這種“火拼”卻令人寒心,唐日榮死后的京山尹隆河大戰,綹軍和湘淮軍都分三路開戰,在綹軍占上風的“上半場”,左路牛洛紅擊敗對方右路,包抄了劉銘傳部側后,右路任柱更獨立打敗了淮軍左、中兩路,賴文光的南隊加上助戰的綹軍李允部,卻始終不能擊敗當面敵人;“下半場”湘軍鮑超突然殺到,左、右兩路仍在苦戰,賴文光的中路卻一觸即潰,最終導致會戰的失敗。
這場先勝后敗、功虧一簣的大戰,是綹軍由盛而衰的節點,節點失敗的關鍵,則是賴文光部戰斗力的孱弱。以火并吞并友鄰,最終導致戰斗力下降,賴文光對自己人的“欺騙”,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有趣的是,賴文光也曾被人“欺騙過”:在他的供詞里,他對當年李秀成“不顧君命而妄攻上海”和破壞與洋人的“邦交”十分憤慨,大罵不已,這番說辭跟洪文軒的說法一模一樣,顯然,這個朝臣出身、和洪文軒同為基層知識分子的“外戚”,是接受了洪文軒的說法,他當然不知道自己“被欺騙”了——攻打上海的計劃原本就是洪文軒自己提出來的,準備打下后“買火輪船20只上攻武漢”,而所謂去蘇州“講和”的“西洋外交官”,其實不過是4個英國、1個法國的傳教士,且其中至少有2人是洪文軒認識的朋友、熟人,親自去蘇州接見了5位“外交官”的洪文軒,回天京后繼續宣稱“洋官講和”,其心理是頗有些陰暗的。從賴文光的反應看,他這番話,至少蒙騙了許多類似賴文光這樣的天王洪火秀的“娘家人”)。
聽到她說到“翼殿前隊”這個詞,黑衣青年終于不吭聲了。嘆息了一聲,垂下了頭。
“都是過去的陳年舊事,現在提出來也沒什么光彩,還是不要說了罷。”母親看著手中的遵王長刀,這柄長柄大刀據說就是民間歌謠當中“遵王大刀三尺高,官兵一見魂飛跑”的那柄刀,但那個黑衣青年并不知道。這把刀便是出自于眼前的女人之手。
“我可以幫你們解開它身上的秘密。”母親此言一出,黑衣青年猛地抬起頭來。
“只是我想知道。你們要用它干什么?”母親看著黑衣青年,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似乎要將他看穿。
“當然是恢復天國的大業了!”黑衣青年回答得毫不含糊,但母親卻似乎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什么。
“天國的大業?呵呵,這種話,還是不要對我說的好。”母親冷笑了一聲,黑衣青年再欲爭辯,卻給母親擺手止住了。
“我可以幫你們拿到秘寶,但你們得手之后。隨你們去做什么,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許危害到我的夫君和孩子,否則……”母親在這一刻展現出的威嚴,竟然讓歐陽妍有一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我明白,只要你幫我們解開此秘,我們和你全家再無干系。日后無論發生何事,再不相擾。”黑衣青年干脆的答道。
“那好,以此刀為誓,我們一言為定。”母親說道。
“那我便靜候佳音了。”黑衣青年向母親拱了拱手,起身欲要離去,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問道,“那日京城里孔家那賊子遇刺的事兒,是你們做的嗎?”
“是。”黑衣青年停下了腳步,猶豫了一下之后,說道,“不過沒能成功,給那狗賊逃了。”
“都這么多年了。做事還這么魯莽,你們為什么就是不吸取教訓呢?”母親又一次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這一次是首領的意思,并沒打算成功,只是想將狗朝廷的注意力轉移,讓他們不注意我們的真實目的而已。”黑衣青年答道。
“是這樣啊……”母親的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遵王大刀上。當她再次抬起頭來時,黑衣青年已然消失了。
“出來吧,妍兒,去叫你爹來。”
“哎!”
當歐陽妍來到前屋時,赫然發現父親正對著一張圖紙發呆,面前的小桌上,則放著一個銀光閃閃的大銀錠。
看到歐陽妍到來,父親方才回過神來,將圖紙小心的放在懷里收好,拿過那塊大銀錠便隨著女兒進了內堂。
“又有大主顧來了?”母親一眼便看到父親手中的二十兩大銀錠,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苦笑了起來,“今兒個是什么日子……大主顧還真是多啊!”
“這回是老相識,京城‘扶桑樓’老吳的訂貨,先付了定金二十兩銀子,活兒要得比較急,就一天時間,成了之后,還有八十兩銀子酬金。”父親說著,從懷里取出了圖紙,在母親面前的小桌上展開,“瞧,就是這么個東西,不過要精鋼打造。”
“這不是洋槍的樣兒么?”母親看了一眼圖紙,有些奇怪的問道,“他要打一支實心的鐵樣槍?”
“對,不過這是帶槍刃的,槍刃也要和槍身鑄為一體,加寬加厚。”父親比劃著圖紙說道,“瞅著是洋槍的樣兒,但其實是一桿矛槍。”
“這槍不象槍,刀不象刀的東西,做什么用啊?”母親更加的驚異了。
“哎,你別看這東西形制怪異,但卻端的是一件好兵器!”父親說著便興奮起來,“非常方便握持刺擊,易于上手,份量又適中,而且用精鋼打造,比上刺刀的洋槍要結實得多!”
母親聽了父親的話,又仔細看了看圖紙,再看看手中的遵王大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小燕!這兵器便是我一直想要做的絕世神兵!我一定要將它打造成功!你知道嗎?老吳幫著給訂貨的那個人,是要用它來考武狀元的!”父親由興奮轉為激動,說話時竟然手舞足蹈起來。
“可是……時間太緊了,只有一天啊!”母親顯得有些憂慮。
“沒事!頂多干個通宵而已!再說了,這一回我正要顯顯手段呢!小燕!你一定要幫我!”
“好吧!那趕快準備材料吧!”
“材料是現成的!老吳送來了三把斷劍,都是大劍(某人的戰利品),說就用它們。熔了重鑄,不夠的話咱們再添些個,額外算錢!”
“那好,現在就熔吧!妍兒!去叫小寶來,趕緊備爐!”
“哎!”
敬親王府,后花園。
“行刺延圣公的刺客,順天府都抓到了?”敬親王不動聲色的抿了一口茶。問道。
“回王爺的話,都抓到了。全都下在順天府的大牢里。”齊布琛答道。
“順天府這一回的動作倒是不慢。”敬親王哼了一聲,“審過了沒有?這批賊子是什么來路?”
“審過了,據賊人招供說,他們都是給延圣公欺壓的百姓,土地被占,沒有了生計,心中怨忿,故而結伙行刺,以為報復。”齊布琛答道。
“噢?他們是這樣說的?”敬親王冷笑了一聲。
“回王爺的話。確是如此。”齊布琛平靜的答道。
“他們孔家這幾年仗著圣眷日隆,鬧的是不太象話,但要說結怨到了這個地步,恐怕有些過了……”敬親王皺了皺眉,“老齊,你怎么看?”
“正如王爺所言,此中有詐。”齊布琛答道。“延圣公家這幾年是強買了百姓不少的土地,且其手下一班惡徒有強搶民女之事,鬧出過人命,要說民怨之深,確實也夠了,但此次行刺。京軍中竟然有人參與,這便有些蹊蹺了。尋常百姓人家,給人欺負得再深,也是不會有這樣結交軍中之人為刺客的本事的。”
“是了。”敬親王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齊布琛的觀點,“軍中查得如何?你知道消息嗎?”
“這事兒怪就怪在這里,經過詳查。軍中并無和賊人勾結者。”齊布琛答道,“當日軍中參與行刺之人,已然全都命喪黃泉了。”
“什么?”敬親王吃了一驚。
“我原本以為是刺客偷得京軍的衣甲,偽裝成士卒,混在隊伍中行刺,但據九門提督府和步軍統領衙門會同甄查,死者確系巡防營士卒,且俱是渤人,平日里并無不軌行為,家里也俱為良善之人。”齊布琛說道,“經查這些人和延圣公及其手下并無怨仇,家中也沒有田地被占親人被欺之事。”
“那他們因何要冒著性命危險行刺延圣公?真真是奇哉怪也!”敬親王放下茶碗,起身踱起步來。
“此事太過離奇,不過我擔心的,是此事有可能對王爺不利。”齊布琛提醒敬親王道,“京軍三大營,驍騎營,火器營,神機營,可全都是王爺該管啊!雖說出事的是巡防營,與別營無涉,但消息傳到皇太后耳朵里,只怕會生出風波來。”
“是啊!是啊!她們一直想找機會奪本王的軍權來著,讓老七該管海軍衙門,就是為了不讓本王調動海軍!”敬親王的步子變得快了起來,顯然心情十分煩燥,“這一次巡防營出事,保不齊又會雜七雜八的瞎牽扯,弄什么套子給本王鉆!”
“實情如此,王爺需得早做預防才是。”齊布琛說道。
“你有什么主意嗎?老齊?”敬親王轉過身來,看著齊布琛問道。
“王爺可還記得,圣母皇太后曾和王爺提起,有意要林逸青整訓健銳營的事嗎?”齊布琛微微一笑,“王爺何不在這件事上做做文章,以安兩宮皇太后之心呢?”
“這個主意當初其實是李紹泉提出來的,不知怎么落到她的耳朵里了,我一直拖著沒辦,是擔心那林逸青并非渤人,又和她們走得過近……”敬親王沉吟了一會兒,眼睛漸漸的亮了起來,“你要這么說的話……莫不如把這個事兒辦了,不過,健銳營的人,必須都要是渤人才行……”
“王爺英明!我也是這個意思!”齊布琛上前一步說道,“鍵銳營由他林逸青來訓練好了,但人必須是渤人!而且得是咱們的人!”
“那這一次費揚塔琿不管能不能奪武狀元,都得去健銳營了。”敬親王點頭道,“還有他手底下的那些個人……”
“這樣的話,健銳營也是王爺的了。”齊布琛又說道,“那林逸青得了差事,定會感激王爺的保舉,王爺命他接收渤人子弟,他必然聽命,日后訓練成軍,再將其調離,換人統帶,健銳營便成了王爺手中又一支勁旅!”
“就這么辦!”敬親王面對著紫禁城的方向,狠狠的握了握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