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熟絡起來。白衫男子與芷珊竊竊私語,不時傳來淺笑;可欣紅著臉嬌羞地任華服青年的手在她身上游滑;黑衣青年手腳倒是老實,與雪曼談笑風生,忽而作誦讀詩文狀,忽而作揮劍刺殺狀,引得雪曼忽而神情凝重,忽而大笑不止,看情形這丫頭算是交待進去了。
穿甲青年卻一直沒有與她說話,他始終都沒有看她一樣,只是規規矩矩的端坐在那里把玩那個青瓷酒杯。畢竟有所不同!看來今晚到這煙花之地也并他的本意。她心底滿是疑惑。
她盯著他的雙眸,緩緩地為他續了杯酒。
穿甲青年顯然被她熱切的目光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他有點慌亂地一飲而盡,覺得舉止有些不妥,想要說什么,張了張嘴,終于從嗓子眼里逼出兩個字來“謝謝。”一絲尷尬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后來就真的有了點笑意。
“何少寨主雖善戰,卻不擅此道啊!”白衫男子笑道,眾人也不覺失笑。
“……大人!”穿甲青年終于忍住沒有把白衫男子的姓帶出來,“關于糧草一事……”
白衫男子揮袖打斷他的話:“今日只談風月,不談公事。何少寨主不可壞了雅興。”
穿甲青年神情有些焦躁,與黑衣青年交換了幾個眼神,終于在黑衣青年的示意下冷靜下來,一杯一杯地喝著悶酒。
她見席上有些冷清,就起身行禮,說道:“待奴家撫琴與諸位大人助興!”靜坐清心片刻,十指在琴弦上滑動起來。
她撫的是一曲《聆雨》,這“雨”又與“風吹雨”、“”不同,乃是前朝一位女琴師所作。講的是她愛慕一位男子,而自嘆出身低賤,云泥有別。于雨夜臨窗癡念而終不得的故事。全曲分為《云生》、《風至》、《雷鳴》、《泥濘》、《傾盆》、《漸息》、《燭滅》七個段落,卻也是這琴師一生的寫照。
她竟越彈越覺得這古曲于她心有戚戚,及至《泥濘》一段,她自比身世,感懷心傷。只覺得這曲似乎就是為她而做,剎那間似乎風聲、雷聲、雨聲在耳邊一齊響起,墨云、閃電、燭火在眼前一時呈現,她仿佛感覺到自己就是那個女琴師,癡癡地看著窗外的雨和在風中搖曳的斑竹,單戀著情郎。
指隨心走,意弦相印,她竟發揮出十二分的功力,先前《傾盆》中的那些尚未練熟的繁復瑣雜的段落竟也一氣呵成,而后琴聲《漸息》直至《燭滅》一段悠然而止,一滴淚珠滴在琴弦上,敲出最后一個音符。
席間一時寂然,眾人皆若有所思。
白衫男子第一個鼓掌叫好:“久聞婉儀姑娘琴技出眾,今日得聞姑娘一曲《聆雨》,方知此言果然不虛。如此精湛琴技,想來京師第一名家鳳曉蓉亦不過如是。”
她起身施禮道:“大人謬贊,妾身愧不敢當。”拭了拭淚,又道:“妾身失禮,攪了各位大人雅興,請容片刻,待妾身稍整容妝。”于是退出閣來。
她回到房間補了補妝,又匆匆地返回。
影影綽綽的看見一個身影立在閣下,走近看時卻是老板。她正納悶,老板已將她拉至一旁神秘兮兮的說:“婉儀,我一向待你如何?”
“妾身自入玉煙樓以來,多承恩主照顧,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是因何突然有此一問?”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頭,她只得違心的說。
“我若求你一事,你可肯應允?”老板一向嚴厲的眼神中竟有些哀求的意味。
“妾身自當舍身相報!只是婉儀一弱女子,怕有負重托。”
老板竟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頭,她慌忙拜倒還禮,卻被老板扶起。
“婉儀救我!”
“恩主何出此言?”
“個中細節恕她難言。你只需將這藥粉下在那青衣人杯中即可。”
“毒粉?”她忽然感到天昏地暗,險些暈倒。
“細聲!”老板慌忙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左右,在她耳邊悄聲道“今日的兩位貴主要取那青衣人的性命,卻迫我下手。我思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做此事。如今我玉煙樓上下百十口性命全系于你一人,婉儀一定救我!”
“若被那人識破怎辦?”她捂著心口,稍微鎮定。
“這藥粉遇酒即溶,無色無味,你只需用指甲挑一點,敬酒時只稍微在酒中一沾即可。藥力須在半個時辰后發作,而散席在即。毒發時他早已離去,誰又想到與玉煙樓有干?”
見她神色猶豫,老板面露不快:“婉儀你可是不愿?”
“婉儀不敢,只是心中惶恐,怕誤了大事。”
“你不必擔心,此事萬無一失。待此事了結,我必有重謝。你若想從良,我亦可以重金為你陪嫁。”
這個允諾對她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恍惚間她竟同意了老板的要求。
她揣著藥粉忐忑不安地上了閣。
閣中依舊歌舞升平,她草草的吃了兩杯罰酒,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
恍惚間她發覺那華服青年竟在注視著她,目光中滿是陰狠催促之色,凌厲非常,較之剛才似乎判若兩人,一下子竟將那白衫男子也比了下去。她恍然大悟,這華服青年韜晦之術竟如此精深,險些連她也走了眼。只怕今夜之宴,這華服青年才是正主,而那白衫男子不過掩人耳目罷了。老板啊老板,這華服青年既然如此陰婺,你怎知他不會殺你滅口?或者你們本就是同謀?那她這顆棋子利用完了之后會有什么下場呢?她開始微微發抖。
“你不舒服嗎?”恍惚間一個聲音似乎從天地那端傳來。
她抬頭,迎上了那穿甲青年的目光。從他的目光中,她發現了疑惑和警惕。
還有殺氣。
也就在這一瞬間,她暗自下了決心。
“妾身不勝酒力,讓大人見笑了。來,妾身敬大人最后一杯。”她自懷中的紙包里悄悄挑了點藥粉,倒了兩杯酒,長袖一掩,將指甲浸在一杯酒中,將酒敬了過去。
那穿甲男子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請為諸位大人再獻一曲。”她起身施禮,并在背對兩位客人之時將沾濕了的指甲朝那華服青年晃了一晃,又點了點頭。那華服青年如釋重負,笑意盈盈。
她端坐了一會兒,十指輕輕的撥動了琴弦,這曲本無人教過她,卻似在她心中早轉了十幾個年頭。音律如行云流水般在指下緩緩流淌,似低聲吟哦,似婉婉道來。她有數不盡的哀怨離愁欲在這一曲中一并傾訴,怎奈難以一時道盡,思緒愈積愈多。于是十指一輪,聲如裂帛,孑然而止。
白衫男子詫道:“好曲倒是好曲,只是如此草草終了?恐不合律學啊!”
“該終了時就當及時終了,況人世間又豈有那許多糾纏不清……”
白衫男子低頭若有所思,復抬頭問到:“此曲可有名字?”
她沒有回答,而是將琴一推,起身施禮道:“妾身不勝酒力,此時已是頭暈目眩,不敢擾了諸位大人酒興,就此告退。”
她在滿座愕然中飄然下樓。
她重新出現在了前樓中。
此時剛好是競標的時間,她知道,這應該是自己最后一晚在這里彈唱了。
人們看到她出現,立刻便沸騰了起來。
競價開始了。
自己的初貞,拍賣的那一天,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還是場面比現在還要熱烈?
她記起了一位前輩的關于她自己的“初啼”的故事。
她知道,那將是她一生屈辱的開始。
那位前輩說,偏偏那天兩個公子哥斗氣,竟將她的身價抬到了一萬兩銀子,于是她一夜之間名動津門。姐妹們都艷羨她的福氣,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背后的代價。
前輩告訴她,中標的公子哥兒整整折騰了她一個通宵,一邊爬在她身上喘著粗氣,一邊還咬牙切齒地說:“老子花了一萬兩銀子!老子花了一萬兩銀子!”
“盛星懷盛公子!出價一萬兩白銀!點《癡嬌麗》!”
前面的出價多少她并沒有在意,但聽到這個叫盛星懷的人出價一萬兩銀子點艷曲《癡嬌麗》,她卻不由得怒從心起。
這人是刻意要侮辱自己么?
反正是最后一晚,就遂自己的心意而行吧!
她也有自己的尊嚴!
掌柜的上來問她時,她竟然決絕地搖了搖頭,“我今夜要彈《廣陵散》,不管誰出多少錢,我只彈這一曲。”
掌柜的愕然,不明白她今晚到底是怎么了。他看到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不知怎么竟然不敢違拗,而是下去把她的話傳達給了觀眾。
觀眾瞬間安靜了下來,接著便議論紛紛。因為這一出在玉煙樓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什么?老子一萬兩銀子,聽的是《癡嬌麗》,不是什么失傳的破古曲!”有人嘶聲喊道,她循聲望去,看到的是一個和那個華服青年一樣陰婺的富家公子。
她轉過頭,目光懶得在這種人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鐘。
她忽然看到,在大廳的一角,有一隊穿著西洋軍服的軍官。
為首的那個英俊的年輕人,赫然正是她在路上看到的那個為了救無辜百姓而不惜親身犯險制服受驚狂奔的大象的人。
自己和他的初見,竟是在今日的白天。
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一句,實在是令人啞然。記得小時候看紅樓,從不愿意去碰后四十回。不是瞧不起高鶚,而是沒辦法接受:怎么那么好好兒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變作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后來讀書,看到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故事,都是寫在水上的。那些波瀾和漣漪,在當時看來是驚心動魄,而長江滾滾,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流過,終無跡。
一見如故的親切,山盟海誓的諾言,只剩下一個依稀的背影。朋友是用來出賣的,情感是用來遺忘的,美麗是用來摧毀的,忠誠是用來背叛的……猜得中絢爛的開頭,又有誰見到了那早已注定的結尾?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這么深情的句子,居然是出自一個男子之手,她想,容若翩躚世間的時候,定是令無數少女為之傾倒。納蘭詞長于情也深于情,短處是有的時候過于直抒胸臆,顯得淺了,反而沒有多少余味。比如這一闕,就有點這個毛病。但有了第一句話,整個的問題都可以忽略不計。
初相遇的時候,一切都是美好的,所有的時光,都是快樂的。即使偶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也甘心消受,因為抱著憧憬,所以相信一切只會越來越好。所有的困難,都是微不足道,滿天的星辰,都在面前失色。
“初見驚艷,再見依然”,在她看來,這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初見,驚艷。驀然回首,曾經滄海,早已是、換了人間。
流年似水,世事難料。許多既定的開始都有一個想不到的結果,所以才耐人尋味,不管是喜的還是悲的,是自己期待的還是自己拒絕看到的,矛盾和落差給這個世界太多的美麗。
人生若只如初見,所有往事都化為紅塵一笑,只留下初見時的驚艷、傾情。忘卻也許有過的背叛、傷懷、無奈和悲痛。這是何等美妙的人生境界。
可是過了今夜,他和她難道便是永訣么?
他如果知道自己身陷絕境,會象拯救普通路人那樣,義無返顧的來救自己么?
今夜過后,他還會記得自己么?
記得的也是幸福,那一刻,仿佛時光倒流,繁花盛開。溫柔與感動,渴盼與甜蜜,原來只是初初相見。潮生潮滅,滄海桑田,換了人間。所以,如果不能繼續,那么,寧愿切斷所有退路。愿一切只若初見時般美好。初見驚艷,再見依然。但愿再次見到你的時候,還有初見時那份心情。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乃情之至……
她正悲傷滿懷之際,卻看到他和他的同伴,分開眾人,向自己腳下走來。
“老子要聽《癡嬌麗》!”那個叫盛星懷的公子哥兒也在向這邊擠,一臉的氣急敗壞。
那個年輕軍官很快來到了掌柜的面前,他抬頭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取出了一枚金光閃閃的金幣,放在了老板面前的茶桌上。
“我要聽這位姑娘彈《廣陵散》,出價一英鎊。”他用流利的乾國官話說道。
掌柜的一愣,他在這租界日久,見過世面,現在一英鎊金幣合大乾官銀八兩半,其實點首曲子也不算少,但在今夜這個場合,和剛才那個出價一萬兩銀子的盛星懷比,就要少得多了。
但面前的這個年輕軍官一身英國海軍服色,氣宇軒昂,這里又是租界,他是絕對不敢得罪的。
“才他娘的一英鎊?不到十兩銀子,你也好意思拿出來!”盛星懷擠到跟前,把手里的一萬兩銀子的銀票在年輕軍官的面前使勁晃了晃,“老子出的可是一萬兩!你睜開你的狗眼看好了!老子出一萬兩,就是要她唱‘她也得唱……”
沒等他話說完,年輕軍官突然一拳擊出,正中盛星懷的臉。
盛星懷給打得轉了一個轉,兩眼向上翻白,撲通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
離得近的人發出了一陣驚呼,立刻向后退開。
年輕軍官上前,俯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銀票,塞進了盛星懷的衣服里,然后起身,抬頭看了看人們,“還有出價的嗎?”
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給他的氣度威嚴嚇住了。
陳偉轉身抬頭,看了看她,“這位姑娘,可以彈奏了嗎?”
“請問公子尊姓大名?”她定了定神,斂衽為禮,輕聲問道。
“免貴姓陳,名偉,草字道榮。”年輕軍官摘了軍帽,捧在胸前,向她鞠了一躬還禮。
“陳公子請入座。”她點了點頭,來到了琴桌前坐下。
陳偉戴上了軍帽,就近席地而坐,看到陳偉的動作,同來的托馬斯、貝蒂、凱斯、蒂里特、古迪納夫等人也都在他身后坐了下來。
此時的她心中波濤激蕩,情不自禁的十指撥弦,登時如玉珠落盤般的琴聲響了起來。
陳偉聽到她的琴聲,端坐的身子不由得一震。
在他身后的一眾英官,也全都面現凝重之色。
哪怕他們不懂乾國音樂,此時也被這琴聲深深的打動了。
被琴聲打動最深的,還是陳偉。
口
口
口
口
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