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將軍這話說的……哈哈,俺可聽說皇帝見了敵國國主被擒歸來,不知有多高興呢……還有……那曹操見了劉禪來歸,總是宴請他,席間拿他來逗趣,多了不少樂趣……”
尉遲恭聽了李靖的話,覺著必須反駁一下,把蕭銑送入長安可是一件大功,不能讓人一句半句就給攪黃了吧?
張倫幾個和尉遲恭想的差不多,都大點其頭。
張士貴舉頭望天,李靖則閉上了眼睛,心里大概都是一般想法,他娘的曹操宴請過劉禪?在陰間開的鬼宴嗎?
其他幾人猶自未覺。
尉遲恭是鮮卑人,少年時以打鐵為生,沒讀過什么書。
張倫出身府兵人家,張亮是個農民。
如果天下未亂,這些妖孽就都還在社會底層掙扎,就算祖墳冒的青煙老粗,也斷不會有主持滅國之戰的機會。
跟隨李破起家的那些將軍們,大多如此,不用奇怪什么。
張倫撓著大胡子還在那補充,“就是嘛,南朝的皇帝也去了長安,前些年才病死了,不也活了好多年?”
于是大家瞪大眼珠子又看向國丈,心說你可不能危言聳聽,嚇唬咱們。
李靖哭笑不得,很有了些給自家孩兒開蒙時的感覺,恨不能一巴掌抽過去,讓混賬東西開開竅。
干咳了兩聲,掩飾了一下尷尬,這才道“一國之君手握大權,宮妃無數,享盡了世間榮華,一旦淪于階下……沒幾個人會甘心的……”
說到這里,琢磨一下幾個人的知識水平,說的就更淺白了一些,“把一國之君解送到長安,那就是給至尊添麻煩。
蕭銑會時常想起他之前過的日子,至尊殺又殺不得他,只能時刻提防,日子久了,哪天蕭銑犯了糊涂,至尊一刀下去,不定留下的就是千載罵名。
再就是蘭陵蕭氏,名門望族,出了那么多位君主,才消停幾年,就又有了一個蕭銑,你們說他如果活著去到長安,至尊該怎么對他,又該怎么對待蘭陵蕭氏?”
李靖捋著長須笑了一聲,接著道“南朝陳氏當年西入長安,關西門戶紛紛與之聯姻,聲勢益彰,陳叔寶歿后,你道為何賜其謚號為煬?”
最后一句意味深長,其他幾個人自然聽不懂,只是被他的語氣所驚,后背都有些發涼。
此時張士貴不由道“蕭銑不能死吧?他活著,降臣,降卒盡都安穩,也可安撫百姓,民心……”
李靖只是一笑,道“北齊高氏,南陳陳氏,甚至是西梁蕭氏為政日久……正是有憚于此,皇帝們才會優容以待,蕭銑才當了幾年皇帝,臣民又會念他幾分恩情?
再者他殺諸王如屠雞犬,動輒抄滅家門,誰又會給這樣的人盡忠守節呢?”
要不怎么說知識就是力量呢,論起見識廣博來,在座眾人加起來也不如李靖一個,當他有了主意的時候,說服起其他人來就格外的容易。
李靖的毛病在于他對人情世故的把握不夠精準,就像現在,他說了許多,聽上去也很有道理,可他卻實實在在的阻了將軍們的功業。
要不是他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這個時候將軍們可不會對他如此客氣,安安靜靜的聽他把話說完。
其他人都沉默了下來,軍前將領們雖然各個心雄膽壯,但讓他們來決定一國之君的生死,還是頗為忐忑。
良久,尉遲恭才喃喃道“不如還是報上至尊再說吧。”
那邊一直沒說話的張亮嘿嘿冷笑一聲,道“俺覺著李將軍說的在理,與其讓至尊煩惱,不如讓俺現在就去宮里把人殺了來的干脆。
過后就說蕭銑畏罪自盡也就完了。”
李靖微微側頭瞄了一眼長相頗為清秀的張亮,心道這人倒是忠心,就是面相陰郁,不像個好人。
其他人面面相覷之間,都是無言以對。
不過大家都領兵多年,不缺決斷之心,未幾張倫就笑道“那就有勞張郎中了?”
他這么一說,其他人就算不點頭,也不打算開口說話了,而沉默其實就表示同意。
此時李靖又冒了出來,“周法明一家老小皆為蕭銑所殺,如今積郁成疾,實在可憐啊……”
眾人恍然大悟,齜牙咧嘴的紛紛看過去,心里多數都在想著,這廝如此陰險毒辣,以后可要小心些。
夜晚,江陵皇帝寢宮。
月光順著窗欞爬進殿內,朦朦朧朧留下不少陰影。
黑暗中蕭銑合衣臥于榻上,外間隱隱有哭聲傳來,屢屢不絕,那是他的妃子和宮人們在哭泣。
蕭銑慢慢的起身,盤膝而坐,殿中角落里立即有幾人站起身來,那是分派來“服侍”他的軍卒。
蕭銑嘀咕了兩聲,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軍卒們只是看著,只要他不鬧著撞墻,上吊什么的,就不會去管他。
被派來看管蕭銑的都是貴族子弟,不會像普通兵卒那么好奇,更不會覺得蕭皇帝有多可憐。
他們征殺數月才來到這里,擒下了梁國君臣,大家都在興頭上,才不會去管一朝末帝有多凄慘,他們的職責就是看住了這人,別讓他做出什么事來。
蕭銑自也不會去管他們,只幾天功夫,蕭銑就整整瘦了一圈,接連到來的打擊已經讓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下來。
他哭過,也曾鬧著跳井,上吊什么的,可最終和那些前輩們一樣都被攔了下來,興頭一過,死志也就沒了。
如今被幽禁于寢宮,凄凄慘慘戚戚的,一直處于半夢半醒之中,坐在那里,瞳孔沒有任何焦距的掃視著那濃濃的黑暗,又回想起前幾年的風光日子,不由悲從中來,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
而這次,沒有臣下前來相勸,沒有宮嬪慰藉,更增凄冷。
相比之下,李淵最后的日子看起來要有尊嚴的多。
說起來,這位梁國皇帝和隋末很多人一樣,都談不上什么雄才大略,只能說是趁時而起,為人所滅時也就沒什么可感嘆的。
蕭銑也沒什么才情,當此之時做不出流芳千古的詩詞文章,于是只余……一地雞毛……
后來人評之,蕭銑聚烏合之眾,當鹿走之時,放兵以奪將權,殺舊以求位定,待大軍掩至,束手出降,宜哉。
可謂精辟。
當然了,蕭銑并非沒有任何可以稱道之處,他對百姓非常寬容,比起李密,王世充之流,足可以稱之為仁慈之主。
只是他對功臣們不好,防范忌憚過甚,又過于看重門第,對一些人寬容的過了頭,這是他敗亡的主要原因。
軍卒們被他哭的有些心煩,皇宮里面黑漆漆的本就有些嚇人,皇帝在哭,宮嬪們在哭,梁國臣子們在哭,弄的人不自覺間便如入鬼蜮,發毛的厲害。
這時外面有人進來,和領頭的將軍嘀咕了幾句,不一會,守在這里的人就都悄悄撤了出去。
沉浸在自己思緒當中的蕭銑一無所覺,還在那里哭的傷心。
等到有人舉著火把一擁而入,他才發覺不對,抬頭瞇著眼睛望過去,看見的是周法明已經扭曲的那張臉。
那雙眼睛當中流溢出來的仇恨好像要把蕭銑整個人燒成灰燼。
被那目光刺了一下,蕭銑驚叫一聲,手腳并用的向后爬去,再無半點君王模樣。
周法明的聲音好像來自地獄,“昏君,你也有今日……”
他明顯有備而來,讓人按住蕭銑,一腳下去踢的蕭銑滿嘴是血,嗚咽著再也不能發出聲響。
手下人上前就在皇帝寢宮之中擺下香案,周法明跪倒于香案之前時已淚流滿面,與兒子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待站起身來,周法明已是氣虛體弱,讓兒子一把揪過蕭銑,恨聲道“我等在外不顧勞苦,為你征戰廝殺,你卻殺我滿門……今日以你之頭祭奠我父母,兄弟妻兒,以及好友全家,方消吾恨。”
說罷舉刀便砍,因在病中,一刀斬在蕭銑肩頭之上,蕭銑奮力掙扎,周法明喘著粗氣擺了擺手,眾人上前舉刀亂斬,將蕭銑亂刃分尸。
周法明猶自不肯干休,又想帶人去殺了蕭閬等人,被人攔住,這才恨恨作罷,終于記起了自己的任務。
去到后妃聚集之處,縊死皇后宮嬪十數人,隨后率人出宮向尉遲恭“請罪”。
大唐元貞二年九月,唐軍破江陵,蕭銑出降。
當晚,降臣周法明因私仇率人入宮,殺梁王蕭銑……梁國歷時五年零四個月,至此覆滅。
不管李靖這主意餿不餿,反正是把蕭銑給殺了,也并沒有激起多大的震動,沒誰在刀鋒之下為蕭銑喊冤,甚至沒有一人以身殉之。
別的不說,李靖所言有一句是比較中肯的,蕭銑稱帝也只數載,隨他起兵的舊人們被他殺的沒剩下幾個了。
其余門閥世族子弟可沒什么盡忠死節之心,百姓們受其倒是恩惠不少,可為君王報仇這種事,不是百姓能干的事情,除非新主逼迫,不然念上已死的蕭皇帝幾聲好,暗地里上柱香拜一拜也就是他們的極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