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繼盛要考校自己,唐毅連忙說道:“學生讀書不多,詩詞文章粗俗不堪,只怕不能入大人的法眼。”
“哈哈哈,詩詞文章?于國何用。”楊繼盛抓著手里的酒杯,仰脖喝干,只覺得一股火焰在喉嚨里炸開,渾身為之一振。
“好烈,好醇的酒,是山東的,還是北直隸的?”楊繼盛隨口問道。
曹大章在一旁笑道:“都不是,是太倉的,這酒有個名字,叫鳳洲酒。”
“鳳洲酒?和王元美還有關系?”元美是王世貞的字,楊繼盛和王世貞是同科,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京當官的時候,兩個人經常一起喝酒。
唐毅忙說道:“說起來和鳳洲公也有些淵源,這酒是小子的酒坊釀造的,為了打開商路,就借了鳳洲公的大名,不過可不白要,我一年要送給他一千斤美酒呢!”
“一千斤?你想把王鳳洲喝死啊!”楊繼盛不由得笑罵道:“王世貞好酒,但喝不了幾杯不說,酒品還極差,這樣的烈酒送給他,他還不得學劉伶一醉三年啊?”
王世貞幾乎是所有讀書人的偶像,聽到楊繼盛說起他,大家都來了精神。
唐毅笑道:“敬美表哥都和我說了,所以這鳳洲酒有兩種,一種是清酒,一種是烈酒,為了讓鳳洲公痛快答應,我只告訴他有鳳洲清酒,還請椒山公不要說穿。”
楊繼盛愕然,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著唐毅,大聲說道:“果然如荊川先生所言,你小子渾身都是心眼兒!想封我的嘴也可以,不過你可要拿出點東西才成。我總不好和鳳洲比,五百斤吧,鳳洲酒,要烈的!”
“好。”唐毅一口答應,笑道:“我看這樣,不如干脆把烈酒改名叫椒山酒。”
“那可不成。掛上我的名字,誰知道啊!”楊繼盛笑著說道:“生意砸了,我上哪喝這么好的酒了!”
楊繼盛一番話說得大家開懷大笑,每個人又陪著楊繼盛喝了好幾杯,借著酒性,楊繼盛拉過唐毅,按在了自己的身邊。
“剛剛我說要考校你,可是卻不想考你什么詩詞歌賦。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些玩意餓了不當飯。冷了不當衣,無非就是一塊功名磚而已!”
這話一出,在場的諸位臉色都是一變,他們可都是指著這些東西活著呢,被楊繼盛說的一文不值,他們哪能認同,只是礙于對方的身份,卻不敢反駁。
楊繼盛輕笑了一聲。“你們或許心里不服,楊某卻不是信口胡說。我在狄道當過典吏,狄道,你們知道嗎?”
龐遠他們大多埋頭讀書,了解的不多,倒是曹大章博聞強識,不由問道:“可是唐太宗的老家?聽說是向西域販賣絲綢的重鎮啊!”
楊繼盛擺擺手。苦笑道:“那是老黃歷了,近幾十年來,絲綢貿易轉到海上,加之朝廷疏于邊防,甘肅的軍戶逃亡過半。狄道已經衰敗之極。”
提到了這里,楊繼盛不由得站起身軀,大聲說道:“楊某初到狄道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滿眼荒涼,百姓喝的是苦咸水,一家只有一套衣服,出門的時候才能穿,從出生到死亡,一輩子只能洗兩次澡……”
楊繼盛講述著狄道的狀況,大家聽在耳朵里,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半,他們雖然不像唐毅見識過后世的繁華,但是也生在富庶的江南,家境還都不錯,簡直不敢想象狄道百姓的生活。
楊繼盛又訴說起來他到任之后,興辦學校,疏浚河道,鼓勵百姓開發煤礦,甚至讓妻子教授百姓紡織。夫妻兩個親力親為,讓百姓喝上清潔的水,田地得到灌溉,只有一套衣服的能再有一套……狄道胡漢雜居之地,雙方百姓摩擦不斷,可是卻全都欽佩尊敬楊繼盛,甚至尊他為“楊父”!
一個多時辰,都是楊繼盛在訴說,時而慷慨激昂,時而蒼涼沉郁,包括唐毅在內,都被他深深感染了。
到了最后,楊繼盛苦笑道:“在狄道的日子,我時常在問自己,百姓要的是什么,他們要的是無非就是溫飽二字,不要挨打,不要挨罵。詩詞歌賦給不了他們這些,你們都是朝廷未來的棟梁,楊某不過是早幾年考中科舉,不敢說什么教誨,只是希望你們能記在心里,日后為官,多為百姓想想。”
聽了楊繼盛披肝瀝膽的一番話,在場無不動容,唐毅更是一躬到底。
“先生金玉良言,晚生謹記于心,倘若有朝一日入朝為官,一定以蒼生為念,以百姓為念!”
楊繼盛笑著點點頭,“好了,聽我說了這么多,也該輪到你了。我就想問問你,對東南的倭寇是怎么看?”
唐毅頓時一愣,為難地說道:“倭患說起來千頭萬緒,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講得清的。”
“那就慢慢說,反正咱們要一起進京呢!”楊繼盛豪爽地說道。
曹大章和龐遠等人也都跟著起哄,紛紛說道:“行之,你們父子打得倭寇滿地找牙,可是別人又畏懼倭寇如虎,這倭寇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啊?”
江一麟也說道:“沒錯,講一講,我們也好長點見識,沒準這次殿試就要問平倭之策呢!”
聽到殿試兩個字,大家伙頓時都來了精神,也顧不得休息,擺上了蠟燭,圍坐在一起,就聽著唐毅訴說。
“諸位前輩如此錯愛,我就試著說一說。”唐毅清了清嗓子說道:“倭患其實歷代都有,倭寇來自倭國列島,那里地域狹小,人口眾多,火山密布,地震頻發,算是最貧瘠的島嶼。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倭人生性無恥狠辣,毫無道德,只崇拜強者,當年大唐在白江口一戰,全殲數萬倭國水師,從此之后,倭國老實了數百年,并且處處學習大唐之風,當然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令人可發一笑。到了本朝,經常有零星倭寇入侵,規模多則數百人,從最南端的海南,到山東遼東,都有倭寇蹤跡,而江南又是重災區。”
楊繼盛聽得很認真,問道:“這么說來,倭患是舊疾?”
唐毅點點頭,又搖搖頭:“倭患本是疥癬之疾,可是越鬧越大,甚至威脅江南半壁,則是從廢除市舶司開始的……”
唐毅存心想讓大家長長見識,在座都是南直隸的精英,甚至能考中進士,大明未來的希望,也該讓大明的讀書人睜開眼睛看看世界了。
而且唐毅還存了一個心思,他要讓楊繼盛知道,世界不是他想的那么單純,不是非黑即白,也不要隨便浪費自己的生命……剛剛從一番話中,唐毅聽得出來,楊繼盛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為了刷聲望不惜一切代價的清流言官,他是真正愛這個國家,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愛得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惜性命,彈劾國賊。
“由于嘉靖二年的爭貢事件,草率廢除了市舶司,中外貿易為之中斷。如今和國初的情況不一樣,經過一百多年的休養生息,商貿繁榮,作坊林立,以蘇松等地為例,靠著絲綢和棉布過活的百姓多達百萬,市舶司取消,他們一下子沒了吃飯的營生。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正在發生翻天劇變……”
唐毅猛地站起身,大聲說道:“在遙遠的西方,有一批探險家,乘著簡陋的船只,在無邊的大海中搏命,他們賭贏了,發現了十幾倍于大明的廣袤土地,那些土地肥沃富饒,地下埋著數不清的金銀。西夷早就垂涎天朝的物產,無論是絲綢還是瓷器,都價值萬金。他們冶煉出金銀,跑到我朝來換取想要的商品,偏偏這時候市舶司被取消了。這些西夷本就野蠻成性,都是土匪海盜出身,他們從官方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支持走私。”
“有一些商人就乘勢而起,大肆走私物資,視朝廷法度于無物,幾十年下來,他們聚集大量財富,手底下擁有成千上萬的失去生活來源,冒險下海的百姓。另外又雇傭了大批的倭國武士,充當打手,如此各方集合起來,倭寇之亂才會越鬧越大,不可收拾。”
“而倭寇亂起,偏偏東南承平日久,文恬武嬉,軍備廢弛,倭寇一次次得手之后,膽子就越來越大,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還幻想著龍袞海外,做草頭天子。就好比一個病人,內外之癥一起爆發,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想要消滅倭寇,解決東南的亂象,非大毅力,大智慧,以及大投入不可!”
不同于楊繼盛的慷慨激昂,唐毅的話娓娓道來,可是帶來的震撼卻更加強烈,誰也想不到小小的倭寇竟然牽連到這么多的方面,更令大家想不到的是小小年紀的唐毅,居然把天下大勢都裝在了心里,要不了多久,此子的成就怕是要在大家之上啊!
想到這里,大家對唐慎不由得投去了強烈的嫉妒目光,這家伙命也太好了吧?
不提這些人感嘆,楊繼盛受到的沖擊更大,他本來想著除掉嚴黨,天下就能太平,可是現在一聽,或許還有更麻煩的事情……
他不由得頹然地捂住了頭,“多謝行之指點,我想靜靜!”
看著楊繼盛頹然的模樣,唐毅不由得松了口氣,這位不會冒然彈劾嚴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