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專注地看一篇文章了,不同于朝臣的皮里陽秋,不知所云,也不同于年輕士子的空乏無聊,不知所云,唐慎的策論真正打動了他,值得嘉靖一個字一個字去仔細品讀,用心思索。
“……軍戶制度從國朝之初綿延至今,一百余年時間,人物興替,豈有傳承五代,仍為猛將強兵?何況圣天子在朝,東南承平日久,武備松弛,理所難免……”
唐慎先是簡單評價了一下軍戶制度,指出其中的不足,但是卻沒有要求改革軍戶,而是筆鋒一轉,繼續說道:“高皇帝深謀遠慮,子孫后輩豈能輕易改變!臣也不才,斗膽提議以軍戶之兵,充作地方守備之用。廣納忠勇之士,不拘戶籍,凡是有心報國者,皆征召以充實國用。厚待勇士,嚴格訓練,大造火器,以精兵御倭寇……精兵不易練,以東南諸省財賦,所能承擔之兵不過兩萬,千里海疆,斷不能只靠兩萬人馬,臣斗膽懇請,準許地方士紳招募鄉勇,以浙人守浙土,以閩人守閩地……”
不得不說,唐慎只是在兒子面前才顯得有些蠢萌蠢萌的,真正面對著問題,他還是很有主意的。
唐毅提出那一套太過激進,恐怕招來嘉靖的厭惡。要知道嘉靖雖然乾綱獨斷,權柄都握在手里,但是他并不是進取心很強的帝王。
就在五年之前,天才統帥,三邊總督曾銑上書復套,嘉靖看過之后,是大喜過望,可是轉眼之間。就改變了態度,親自下旨:“現在驅逐河套逆賊,師出果真有名嗎?土兵糧食果真有余,一定能夠成功嗎?一個曾銑何足道之,如生民荼毒怎么樣?”
一番質問下來,不但復套的提議失敗。曾銑,甚至連首輔夏言都丟了性命。固然這一場天大的冤屈是嚴嵩背后運作的結果,其實也說明了嘉靖的性格:怕麻煩,不愿意承擔責任,得過且過,與其開疆拓土,還不如好好修煉長生大道。
所以改革祖制這種事情,嘉靖沒有勇氣,也沒有膽魄。他詢問軍制。無非是被欺負苦了,想要找回面子,可是一旦讓嘉靖感到事情太麻煩,他寧愿選擇里子,而到時候,這位道君皇帝無情的一面就會顯露出來,加上一個壞事的嚴嵩,不一定落個什么下場!
唐慎雖然不算機敏。可是他準確把握了嘉靖的心態,所以提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軍戶制度依舊保留不變。只是降為地方守備部隊的規格。縮減編制,裁汰空額,加強訓練,所起到的只是守衛地方,防備小股倭寇的作用。
真正作戰主力則是募兵,唐慎提出要效仿漢武帝。選用和倭寇有家仇的年輕子弟,給予豐厚的糧餉,精良的武器,殘酷的訓練,把他們磨礪成斬倭的利劍。
但是又不能重蹈漢武帝勞民傷財的覆轍。募兵人馬不宜過多,以兩萬為上限。另外的缺口則是用鄉勇彌補,倭寇猖獗,東南很多士紳大戶也受到了損失,他們手上有家丁有佃農,缺的就是朝廷的一紙文書,瞬間就能多出幾萬精兵強將。
對于鄉勇唐慎也提出了限制的做法,要規定每一家可以招募的上限,不能超過三百人,而且訓練要朝廷派遣武官,并且鄉勇要作為募兵的后備補充。凡是配合朝廷編練鄉勇的士紳都可以給予優待,比如子孫的科舉考試,經商免稅等等。
倭寇賴以生存的基礎就是內外勾結,朝廷準許編練鄉勇,就是在收拾民心,爭取更多的大戶站在朝廷一邊,孤立打擊倭寇……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找對了方法,假以時日,或是三年,或是五載,朝廷軍制必然煥然一新,不管面對南倭北虜,都有一戰之力,中興大明,百姓安居,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間。
這篇策略尤其難得的是在后面詳細開列可能的支出,以及要注意的問題,洋洋灑灑,七千余言,是別的士子兩倍還多。可是卻沒有一句廢話,說得條條在理,而且可行性極強。根據唐慎的估計,需要增加五十萬左右的軍費,他還擔心嚇到嘉靖,又提出了幾條彌補財政收入的措施。
總而言之,這一篇根本就不是策略,而是切實可行的方案,只要嘉靖御筆批準,馬上就可以動起來。
嘉靖看完之后,將策論放在一邊,看了看已經跪在地上一個多時辰的李本,嘉靖突然呵呵一笑。
“李本,你覺得這篇策論太多,所以不應該取用?”
李本滿腦門是汗,渾身哆嗦,看唐慎這篇策論的時間比起其他十個人加起來還多,不用問,唐慎一定是打動了嘉靖。而他卻忤逆皇帝的心思,將這樣的卷子壓下,想想后果,簡直不寒而栗!
李本顫抖著趴伏地上,卑微地說道:“微臣昏聵,懇請陛下懲罰?”
“昏聵?好一個借口!”嘉靖從云床上起來,繞著李本走了兩圈,李本只覺得自己就是被貓盯上的老鼠,汗毛根都立起來了。
“呵呵,殿試之前三天,嚴世藩把你叫過去,你們到底商量了什么?”
李本一下子就懵了,嘉靖怎么連這個都知道,腦袋瞬間短路了,只能跪在地上,汗流浹背。
“陛下贖罪,臣確實識人不明,絕沒有和小閣老商量什么?”
“小閣老?”嘉靖冷笑道:“麥福,本朝有小閣老這個官職嗎?”
麥福慌忙躬身,說道:“啟稟皇爺,嚴部堂是嚴閣老的兒子,大家尊著嚴閣老,就叫他小閣老。”
“哦,這么說以后你們為了敬著朕,就管朕的兒子叫小皇帝,是吧?”
嘉靖這話純粹是找斜茬,可是李本卻聽得膽裂魂飛,只能匍匐在地,不停磕頭請罪,大腦門都紅腫起來。
“李本,朕告訴你,掄才大典,是為了朝廷選卻有用的人才!多了?誰規定策略有限制!就像那些言之無物,大而不當的文章,一個字都嫌多!像這般老成謀國之言,再多十倍,額不,是百倍,朕也喜歡。麥福,傳旨六部九卿,把唐慎的策略發下去,讓他們好好看看,以后的奏折就這么寫!撈干的,說點有用的東西!”
“是,老奴這就去辦。”
麥福捧著策論慌忙下去,讓人謄抄,下發六部。李本還跪在地上,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脖子下面的金磚上都出了兩灘小水洼,別提多狼狽了。
嘉靖的目光越多李本,注視著殿外的過道。
“李本,你是殿試的閱卷官,說說吧,這一科該怎么辦?”
李本麻木的腦袋轉了轉,忙說道:“啟奏陛下,既然唐慎之才深得陛下喜歡,臣以為可以點他為狀元。”見嘉靖臉色不善,忙又改口,“要不榜眼,或者探花?”
嘉靖的臉直接黑了,這位次輔真是蠢得可以。
“如果嚴嵩,或者徐階,他們都不會提出這種建議,滾出去吧!”
李本慌忙爬起來,抱頭鼠竄,狼狽出了玉熙宮。主持殿試正是提升江湖地位的好機會,哪知道竟然弄成了這個鬼樣子,李本是追悔莫及。尤其讓他害怕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猜到嘉靖的心思,一個不懂皇帝想什么的臣子,別管坐到了多高的位置,都是無足輕重的。
霎時間李本都有回去上書請求致仕的沖動了。
要說嘉靖打得什么算盤,其實唐毅猜的沒錯,他要用唐慎,如果給了一甲進士,唐慎就要進入翰林院,學習典章制度,和嘉靖的心思正好相反。
按照原本的想法,可以給唐慎二甲的進士,但是看過這篇策論之后,嘉靖又有了新的盤算,這樣的人才不能落到徐階或者嚴嵩手里,必須只聽朕一個人的!
嘉靖默默沉思了許久,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
奉天殿,也就是后世的太和殿,廣三十仗,深十五丈,雄偉高大,金碧輝煌,是當世最大的單體木結構建筑。
幾百個士子站在了大殿的前面,顯得無足輕重。這就是帝國的象征,大明的威儀,每一個人都心潮澎湃。江一麟站在了唐慎的身后,兩眼盯著大殿的房檐,嘴里念叨著:“一,二,三,四……十!果然是十個啊!”他數的正是屋頂的脊獸,一般的地方最多九個,唯獨奉天殿是十個,而第十個就叫做行什,造型頗像傳說中的雷震子。
昨天閑談的時候唐毅提起過,江一麟還不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就在他們左顧右盼的時候,徐閣老短小精干的身軀出現在面前,手捧著圣旨,高聲朗誦。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一甲進士三名,賜進士及第,二甲共105名,賜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295名賜同進士出身……”
雖說是同進士,其實根本就不同,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
“第一名,陳謹……第二名,曹大章……”徐閣老不緊不慢地念著,每一個被點到名字的人都喜形于色。漸漸的二甲進士也都念完了,卻沒有唐慎名字,和他會試的成績迥然不同,唐慎也不由的心懸了起來,莫非自己的策論出了問題?
一直等到三甲進士名單,唐慎才出現在第一名,好不容易念完,一甲和二甲的進士要進殿謝恩,三甲的只能等在外面,唐慎難免失落尷尬,不過能中進士就算好事情,王忬不也是三甲嗎……
就在唐慎安慰自己的時候,突然有個老太監笑瞇瞇走了過來。
“圣上口諭,令同進士唐慎進殿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