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都在浙江為官,但是盧鏜身為武將,平時要訓練人馬,戰時要帶兵作戰,能見面的時候不多,唐慎提議留他吃頓飯,敘敘舊。盧鏜一臉為難,說道:“唐大人,盧某早就垂涎大人家的美酒,只是眼下幾位總兵都被關起來,軍務又緊急,不能沒有人盯著。”
唐慎點頭,自嘲笑笑,“倒是我疏忽了,盧兄趕快回軍營吧,千萬要防備倭寇偷襲。”
“我省得。”
盧鏜抱拳告辭,唐慎回頭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王忬,嘆息道:“思質公,行之,盧將軍可是從來不求人的,他找你們來,就是有難處了。別人不知道,俞大猷俞總兵可是聲名赫赫。那是軍中猛虎,這些年抗倭屢立戰功,而且操守過人,絕對不可能貪墨軍餉,要是連他都抓了起來,東南還有誰能抗衡倭寇?”
老爹所說,正是唐毅擔憂的。
凡事過猶不及,張經能頂得住嚴黨的壓力,徹查案子,揪出敗類,唐毅是舉雙手雙腳贊成。可是演變到了如今,官場、地方都亂了不說,就連軍隊都出了事情,就大大超出了唐毅的預想……
“行之,你爹說的有道理!”王忬攥著拳頭,突然站起,大聲說道:“東南大局是老夫一造的,不能讓張經給搗亂了,我要去見他!”
唐毅嚴肅地問道:“您老見到了張經,想怎么說?”
“怎么說?”王忬一愣,隨即道:“就說東南不能亂,就說老夫雖然受傷,但是終究性命無礙,以大局為重唄!”
“不行!”唐毅果斷地搖頭,“您老要是聽我的。不但不能去說,還應該盡快上書朝廷,說您身體已經恢復,請求調任。”
王忬一愣,擰眉怒道:“行之,老夫做事善始善終。從不半路當逃兵!”唐慎也說道:“行之,個人恩怨事小,東南大局事大啊!”
看著兩位都不理解,唐毅陪笑道:“舅舅去說情,只會讓事情更糟,別忘了您的身份。”
身份?
王忬還在遲楞,唐慎倒是想明白了,羞愧地說道:“沒錯,太倉王家。在東南歷經千年,和各大世家都有聯系,您要是出面,只會讓張經誤以為是世家大族出面,老夫子一旦有了成見,說什么都不管用。”
經過解釋,王忬總算是冷靜下來,其實何止是他的身份。張經辦案,他就是苦主。哪有原告反過來扯法官后腿的道理,根本說不通。
“行之,既然老夫不合適,你看誰能行?”
“誰?除了我師父,別人也不夠分量啊!”唐毅笑著站起身,說道:“我這就去拜求師父。”
唐毅起身離開了總督府。急匆匆趕到了欽差行轅,看門的士兵早就認識了唐毅,忙小跑著過來,把唐毅的小毛驢接過去。
“公子放心,好草好料喂著。再給打五個雞蛋。”
唐毅滿意點頭,隨手拿出一塊碎銀子,有個二三兩的樣子,塞到了士兵手里,對方喜滋滋接了過來。唐毅并不認為這算什么行賄,買個安心而已,不付出一點,憑什么讓人家盡心竭力地辦事。
士兵喜滋滋把銀子收起來,又低聲說道:“公子,有些不巧,剛剛張部堂來了,正在和大人聊天呢,要不您等一會兒?”
“張部堂?”
唐毅一愣,笑道:“好,我就等一等。”唐毅來到了小客廳,剛剛坐下,就把從人都打發出去。他迫不及待想要聽聽張經會說什么。悄悄掀開了窗戶,輕松跳了出去。欽差的行轅本是一個鹽商的別墅,設計很精巧,花廳周圍都有回廊環繞,唐毅踩著欄桿,小心翼翼繞到了正廳的后面,屏息凝神,側耳傾聽。
就聽見里面有兩個聲音傳來,正是老師和張經。
“荊川,老夫此來何意,你可知曉?”
唐順之極富磁性的聲音響起,“在下不知。”
“荊川,老夫到了浙江沒幾日,可是查到的東西只能用四個字形容:觸目驚心!”張經敲著桌子,大聲吼道:“從上到下,無人不貪,無官不貪。從衙門到軍隊,從官場到地方,到處都是污穢橫流,人心敗壞。如果不用霹靂手段,除掉毒瘤,倭寇之患永無寧日,非但如此,大明朝廷也將永無寧日。”
張經充滿希冀地看著唐順之,熱情說道:“荊川,老夫已經查到了相當數量罪證,直指奸黨嚴嵩。老夫已經給李太宰上書,如果你能給徐閣老寫一封信,他們在朝廷聯手,我們在江南合作,摧毀奸黨,消滅惡徒,還大明朗朗乾坤,讓百姓安居樂業,這不正是你們心學弟子的追求嗎?”
一番充滿了鼓動的話語,放在以往,唐順之就算不贊同,可不知道如何反駁,可是他如今卻不一樣了。
“半洲公,在下不敢茍同。誠如您所說,浙江上下,百病齊發,稍微不甚,就會釀成大禍。這時候要的是小心謹慎,緩緩調理,如果一味用虎狼之藥,怕是承受不住。”
張經臉上的喜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質疑,老頭子瞳孔緊縮,厲聲問道:“荊川,你莫非被嚴黨收買了不成?”
唐順之將臉色一沉,同樣鄭重地說道:“唐某一生行事,但求無愧于心,沒有人能收買我!”
“好!”張經一拍桌子,質問道:“那老夫問你,官場貪墨是不是真的,貪官污吏該不該殺?”
“當然該殺!”唐順之毫不遲疑地說道。
“士紳大戶違背祖制,私自出海,勾結倭寇,出賣情報,該不該殺?”
“也該殺!”
“還有,軍中將領,貪墨糧餉,中飽私囊。老夫調查了,除盧鏜一人,其余皆有貪賄行為。其中僅俞大猷一人。將貪墨的銀兩用于收買細作,調查倭寇情形。老夫已經把俞大猷放了,其余諸人,都是貪得無厭,喪心病狂,吃盡穿絕。到處買小老婆。岳武穆說過,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命。指望著這么一群飯桶廢物,能平滅倭寇嗎?難道不該嚴懲?”
連續質問,別說屋里的唐順之,就連外面的唐毅都臉上發燒,險些給張經拍巴掌。此老看得一點都不錯,別說殺,就算萬剮凌遲都應該。就看老師怎么回答吧!
以前總是被唐順之推出來當擋箭牌。這回輪到老師為難,唐毅竟然升起一股惡趣味,豎著耳朵聽著。
足足沉默了半晌,唐毅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唐順之緩緩站起,負手而立。
“半洲公,您說的都對,可是您能告訴在下,殺了人之后呢。官場就能變得人人清廉,將士就能個個用命?”
面對質問。張經好歹是幾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條,自然不會說昧良心的話,只能嘆道:“縱然不能徹底清除,蛀蟲少一些,收斂一些,總是好事吧?”
唐順之又搖搖頭。坐在了張經的身邊,語重心長道:“半洲公,倭寇會鬧成這樣,絕對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積弊。水有源,樹有根,弄到了今天,朝廷和百姓都經不起洗腸滌胃似的大變革。唯有徐徐圖之,水磨工夫,自然能夠化解,急于求成,只怕反受其累。”
唐順之盡量字斟句酌,不去觸怒老夫子,可是張經聽完依舊是須發皆乍,伸出手指,指著唐順之冷笑連連。
“好啊,真是想不到!名滿天下的唐荊川竟然也變成了一個官場的老油條。什么叫徐徐圖之,不就是因循茍且,遷就妥協嗎?你可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是鬼!是妖魔!他們活著一天,百姓士兵就多受一天的苦,多死一天的人!老夫年逾花甲,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來到浙江,就想拼掉老命,流干熱血。既然你唐荊川選擇了妥協,就算老夫看錯了人!告辭!”
話不投機半句多,張經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就往外面走。唐順之起身相送,老頭已經消失在眼前。
唐順之看著背影,突然一陣蕭索,搖著頭往回走,他剛進屋,卻發現一個人坐在了太師椅上,一手拿著茶壺,一手拿著點心,連吃帶喝,不亦樂乎!
“看為師被搶白,是不是很舒服啊?”
“是,餓——不不!”唐毅慌忙站起,陪笑道:“師父恕罪,弟子實在是來得匆忙,沒吃東西。”
“哼!”唐順之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嘆道:“剛剛的對話你聽到了?”
“啊,聽到一點。”
“是不是對師父很失望?”唐順之自嘲地笑笑。
唐毅正色道:“師父,弟子從來都以您老為榮!”
“少拍馬屁。”唐順之說道:“你怎么看張經張部堂?”
“張大人是好人,好官,只是他不懂東南。”
“不懂,怎么講?”
唐毅道:“我看過張部堂的履歷,他擔任知縣,政績斐然,入京出任吏科給事中,先后彈劾倒了兵部尚書金獻民,河南巡撫潘塤,甚至錦衣衛也被他彈劾。老夫子在嘉靖十六年任兩廣總督,先后平定瑤族叛亂,出使安南,消弭戰禍,文韜武略,軍功卓著。”
“沒錯,張部堂的確堪稱當世英雄。”
“不過此老在西南太久了,他只知道一味用強,卻不明白土司再兇狠狡詐,也比不過攀附在官僚體系之上的士紳大族之萬一,老夫子只懂霹靂手段是成不了事的,所以——最需要我們的菩薩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