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和徐渭攙扶著文征明從大門走出來,三人喜笑顏開,可是藏在笑容背后的含義全然不同。
首先是文老先生,他本想以老資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唐毅看在同鄉之誼,拉大戶們一把,哪里知曉他的心思被唐毅看了個通透,反將了他一軍。頓時讓老頭意興闌珊,自己的確是老了,有些事情就不該自己攙和。
文征明打算閉門不出,徐渭卻又是另一番心思,坦白說文征明跑來說情,徐渭非常非常失落,江南的四大才子,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也要替一般貪得無厭的畜生求情,口口聲聲家國天下的讀書人,百姓在他們的心中究竟有多少的分量?
徐渭不停地問著自己,相比這兩位,唐毅就庸俗的多,收割勝利果實的時候到了,只是該怎么下手,他還需要仔細權衡……
“衡山先生,唐公子愿意見我們?”龐策激動地問道。
文征明點了點頭,看著面前的這些人,一個個頭發花白,都半百年歲,可是論起精明睿智,比起唐毅差之萬倍,反正讓他們得到一些教訓也好,老頭沒有多說一句話,邁步離開,留下一個蕭索的背影。
龐策將信將疑,帶著十幾個人,一股腦用盡了唐家,沒有帶著他們到正廳,而是把他們帶到了廂房,茶水點心一點沒有,一等就是一個時辰。
把大家伙弄得煩躁無比,坐立不安,也不敢離去。
眼看到了中午,唐毅才伸著懶腰,晃悠悠走了進來。龐策第一個站起身,幾步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老朽冒昧前來,多有打擾。”
“呵呵,是老大人啊,晚生有禮了。”
唐毅走到了眾人面前。目光從一張張老臉掃過,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可是卻盯得這幫人一個個把頭埋到了胸口。老臉火辣辣的。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屋子里都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天氣又熱,屋子里人有多,一個個汗流浹背。簡直像蒸籠一般。
龐策實在是坐不住了,又說道:“行之,大家伙前來就是求行之幫忙說情,事到如今,也就只能你能救大家伙了,只要你開出條件,我們一定都答應。”
“是啊是啊,要怎么做,請唐公子明示!”
唐毅看了看殷切的張張老臉,微然一笑。“天助自助者,我幫不了你們什么,能救你們的只有你們自己!”
眾人不解其意,一個個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唐毅隨意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微微一笑,“有病了不要緊,只要對癥下藥,就有康復的一天。關口是弄清楚病因在哪里,你們都說一說吧。”
讓自己說,這感覺有點像班主任審問犯錯的小學生,在場都是胡子一把的老頭。不少還是致仕官員,實在是有損顏面。可是他們一籌莫展,又不敢和唐毅鬧翻,只能任由他擺布。
于永奇擔任過福建按察使,老頭子已經七十出頭,保養的很不錯。腰板筆直,聲音洪亮,他率先開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唐公子,我們都被騙了!”老頭說著,眼圈發紅,“趙旭這個賊子利欲熏心,手段歹毒,我們不得不聽他擺布,以至于釀成大錯,不過所幸后果不算嚴重,我等也自知有負百姓,但是我們的本心是好的,還請唐公子明察。”
唐毅仰起頭,輕笑了一聲,“其他人呢,你們也是這么想的?”
這幫人還能說啥,頻頻點頭,唐毅一甩袖子,二話不說,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唐公子!”龐策激動地喊出來。
唐毅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話:想清楚再來!
這些大戶無奈何,紛紛離開唐府,有很多人心里頭還不服氣,唐毅算個什么東西,乳臭未干的小輩,就敢這么蔑視大家伙,實在是欺人太甚!
你有什么了不起,沒了唐屠戶就吃帶毛豬,他們商量一番,又派出兩個人去找侯運來,想通過他聯絡晉商,讓他們高高手,放條生路。
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認輸了,總不能趕盡殺絕吧!
想的很不錯,可是侯運來根本不見他們,弄得好大沒趣。
其實晉商此時也是有苦自知,他們投入巨資,甚至從兩淮鹽商手里借錢,拼命做空糧食券,差點就把老本都賠了進去。
如今雖然大獲全勝,但是趙旭等人全都跑了,幾家最大的商號紛紛關門,交易停止,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晉商要錢的本事絕對一流兒,王崇古已經果斷控制了趙旭等人的所有產業。
如果順利,四大錢莊接管蘇州大部分的錢莊票號,有望以蘇州為基地,一躍成為東南金融業的霸主。
對于晉商來說,這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勝利,山西人雖然強悍,但是海洋貿易這塊肥肉卻是看得到吃不著。蘇州不但是金融中心,更是絲綢生產的中心,拿下蘇州,捏住絲綢,進而掌控松江細布,就能從閩浙商人手里狠狠搶下一大塊肥肉,吃得滿嘴流油。
從此之后,北晉商,南閩浙的二分天下就會徹底改寫,變成晉商獨大。
不過前景雖然美好,但是摘取勝利果實并不容易。最大的麻煩就是在大戰期間,晉商也放了很多的印子錢,并且是用糧食券擔保的。
因為當時晉商也需要糧券打壓糧價瘋漲的勢頭,再有他們也盤算了,如果不小心失敗了,糧券繼續瘋漲,手里握著大把的糧券,還能彌補一些損失。
當時看起來很英明的決定,此時卻成了天大的麻煩。
由于糧券迅速下降,老百姓稍微計算一下,他們借的印子錢已經比糧券的價值還高。既然這樣,誰還還錢啊,不如就把糧食券留給票號。
反正這么多年,大家伙都比錢莊欺負苦了,十兩銀子的抵押,往往只能貸出五兩銀子,現在好了,十兩變一兩,老子還賺了四兩!
不占票號的便宜那才是孫子呢!
百姓紛紛賴賬,弄得四大錢莊現金嚴重不足,他們又要吞下趙旭等人留下的空白,方法就只剩下一個,那就是逼著蘇州的商號店鋪原價吃下票券,從他們身上挖肉補瘡。
而蘇州的票號背后又是蘇州的士紳集團,弄清楚了背后的利益糾葛,情況就很明顯,晉商怎么會高抬貴手,放過蘇州的大戶呢。不但不在乎他們的祈求,還把屠刀高舉,張開血盆大口,要挨個擠跨商號,把蘇州的商業都攬入自己的懷中。
事到如今,士紳大戶總算是如夢方醒,思前想后,沒有任何人能幫他們,只能在龐策和于永奇等人的率領下,再度求見唐毅,這次來的人超過二十位。
龐策哭喪著臉,哀求道:“唐公子,我們都錯了,都是我們利欲熏心,見財起意,跟著趙旭等人胡亂折騰,結果作繭自縛,如今我們是走投無路,懇請唐公子趕快救救我們。”
一位姓許的商人更是站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唐公子,小的名下三座綢緞莊都被擠兌慌了,房產也歸了山西票號。他們還不依不饒,逼著我賣了田地,贖回糧券。在這么下去,小的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風了!”
“唐公子,大發善心,幫幫我們吧!”
唐毅依舊淡淡看著他們,微微冷笑道,“諸位,我上次讓你們好好想想病根是什么,可是這次再見面,你們還是沒想明白,在下又能怎么幫助你們!告辭!”
唐毅果斷轉身離開,在場這幫人都傻了,他們都低聲下氣認錯,難道要逼著他們三刀六孔,自己挖祖墳才行嗎!
于永奇臉色凝重,怒氣沖沖道:“依老夫看,姓唐的多半是虛張聲勢,他根本沒有辦法救咱們。他這么拖延時間,無非是給山西人爭取吞并咱們的機會,別忘了他和王崇古可是穿一條褲子的。”
他這話引得不少人點頭,可還有些人猶豫,自從糧食券暴跌,只見晉商票號行動,唐毅的鹽鐵塘一直按兵不動,不像是幫著山西人的樣子。
眾人猶豫不決,這時候龐策突然站起來,說道:“諸位,老夫聽說魏良輔魏老大人來蘇州了,咱們去請他出面,也不要老爺子幫什么忙,只要讓唐公子和咱們開誠布公地談一次,別再打啞謎,大家伙覺得如何?”
“好,這個主意好!”
誰不知道魏良輔是唐毅的恩師啊,這幫人呼啦啦跑到了魏良輔的住處,又是哭,又是拜,好不容易,把老魏說點頭了,他們陪著老爺子,再度來到了唐毅的府邸。
果然唐毅對老師十分尊重,讓魏良輔坐在中間,他下手陪坐,恭敬孝順。
老魏呵呵一笑:“宏遠。”
“弟子在。”
“為師此來不是給他們幫忙,也不是逼著你答應什么,他們只求你把話挑明了,讓他們知道錯在哪里,你愿不愿意?”
唐毅忙躬身說道:“老師有命,弟子不敢不從。其實弟子也不想為難諸位,只是弟子覺得諸位賢達實在是糊涂透頂!”
“怎么講?”魏良輔問道。
“弟子記得衡山先生找我的時候,說過看在大家都是蘇州人的面子上,三個字:蘇州人!就是我和在座諸位的共同點,我想請問是的,在座諸位,你們有沒有蘇州人的自覺?你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眾人被唐毅問得啞口無言,不知所措。
“諸位,不管是和趙旭配合哄抬物價,還是剛剛去哀求侯運來,你們所作所為,都是想犧牲蘇州的利益,盼著外人賞你們一點湯湯水水,我說的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