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彪和尋常的倭寇不一樣,別看這家伙和猛張飛似的,但是他早年讀了四五年的私塾,還參加過一次縣考,只可惜沒有通過。
在九成九是文盲的海盜里面,他算是有些學問的,沒事總捧著《春秋》啊,《孫子兵法》啊,苦心研讀,得了個“郭秀才”的綽號。還真別說野路子出身,但是有些見識,漸漸品出了唐毅話中的味道。
唐毅所說核心就是一力降十會,大明朝比起倭寇,就好比大象和螞蟻,區別天地之間,別看眼下倭寇鬧得很兇,只要大明朝認真對待,把力量都調集起來,倭寇必然會戰敗。
想到這里,郭天彪鼻子哼了一聲,“唐公子,你的意思是倭寇必敗了?”
“我可沒這么說。”唐毅一口否認。
別說郭天彪吃驚,就連一旁的趙文華眼珠亂轉,一頭霧水,按理說要想說服倭寇頭子,放了咱們,不是應該是朝廷多厲害,多了不起,反抗朝廷就是死路一條,把他嚇唬住了,才能乖乖放走咱們。
莫非是唐毅糊涂了?
趙文華又急又氣,抓緊機會道:“朝廷九邊重兵百萬,猛將如云,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倭寇就是蕩然無存,正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好漢可要想清楚,不要誤入歧途。只要把本官放了,保證你高官得坐,駿馬得騎,金銀財寶,高官厚祿……”
沒等他說完,郭天彪氣哼哼走過來,抓起一塊破布毫不猶豫把他嘴堵上了。
“狗官,你想試試爺爺的刀嗎?”
說著郭天彪拿出一把腰刀,拿趙文華的腦門當了磨刀石,來回蹭了兩下,這位趙大欽差眼皮一翻,直接死過去了。
“哼,無膽的鼠輩!”
郭天彪踢了兩腳,又走到了唐毅面前,俯下身體。
“唐公子,你是不是也想這么說,勸我投降?”
唐毅微微搖頭,“好漢,如果站在我的立場上,我是真希望你能投降朝廷,把我們都放了,可是我知道這不現實。再有朝廷之上,奸佞當道,小人掌權,就算你投靠了朝廷,日后也難保落一個宋江的下場。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說違心的話,好漢請自重吧!”
說完,唐毅閉上了眼睛,竟然閉目養神,不再說話了。
郭天彪滿肚子話說不出來,只好一扭頭,向上層走去,到了出口,還回看了一眼,見唐毅竟然打起了呼嚕,他罵了一句,訕訕離開。
等到郭天彪走了許久,趙文華突然睜開了眼睛,咬著后槽牙說道:“唐賢侄,你活膩歪了是吧?什么叫奸佞當道,小人掌權,還落一個宋江的下場,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實話實話,趙部堂,你總不能讓我說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吧?”唐毅淡淡說道。
趙文華愕然半晌,痛苦地說道:“你就不會說兩句謊話嗎?你這么說,他一條道跑到黑,咱們倆可都完蛋了!”
唐毅呵呵一笑,這一次郭天彪連雙手都沒捆上,輕松解開了雙腿的繩子,活動兩下僵直的雙腿,走到了趙文華面前。
“趙部堂,您在朝這么多年,怎么還沒有經驗,要想讓人家相信,十句話里總要有九句真的,關鍵的一句就足以扭轉乾坤,要都是假的,人家都是傻瓜,會聽得進去嗎?”
趙文華不由想起了干爹和兄弟嚴世藩害人的時候,所用的罪名都是有所依據,只有在最關鍵的地方下了點手腳,觸怒嘉靖,結果百試百靈。
沒想到唐毅小小年紀,就領悟到了這么高深的學問,把人心把握到了如此程度,趙文華頓時燃燒起希望。
低低聲音問道:“行之賢侄,你有把握嗎?那個猛張飛能反戈一擊?”
“差不多有七成吧?”
“七成?這么高?”趙文華驚問道。
“怎么,活命您還不愿意,非要把一百多斤搭上?”
“哪有?”趙文華不好意思道:“我是不知道賢侄你怎么這么有把握?難道就因為那家伙和你說了幾句話,又喜歡軍事?”
“也是,也不是!”唐毅笑道:“您聽我講講……”
從畫舫把兩個人押上大船,趙文華都嚇傻了,唐毅可沒有,他趁機偷偷觀察了所有人。很顯然這些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塊。
其中一塊就是跟隨趙旭一路押著他們的武士,這些人普遍五大三粗,橫眉立目。至于另一伙人,他們臉膛黝黑,是經常曬紫外線才會留下的色彩,臉上還有一層水銹,身體精瘦,但是剽悍十足。
根據唐毅的經驗判斷,后來的這伙人才是真正的倭寇。
這一點發現很重要,代表著對方不是鐵板一塊,趙旭和倭寇最多就是利用關系,事實上很多大商人都和倭寇有來往,畢竟他們掐著海上命脈。但是大多數商人是看不起倭寇的,尤其是趙旭之流站在金字塔尖兒上的。
臨時合作,必然有可乘之機,唐毅就在默默觀察。就在猛張飛送飯的時候,唐毅從他身上發現了兩點。
第一是這家伙腰里掛著一把扇子,沒事的時候,還不停拿出來扇兩下,接著上面射來的光線,唐毅看出來還是唐伯虎的扇面,附庸風雅的意思十分明白。
至于第二點,就更為重要,唐毅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女人特有的水粉香氣。唐毅十分篤定,畢竟他和王悅影耳鬢廝磨,有了經驗,可越是有篤定,就越讓唐毅迷糊,好好的大老爺為什么會有這種香氣呢?難道他是個表里不一的娘炮?可從動作判斷,他又不像。
想來想去,唐毅終于找到了一個可能的答案。
自從成化正德以來,大明世風開放,各種稀奇古怪的非主流殺馬特都冒了出來,不少書生就喜歡穿著女裝招搖過市,某些地方更是男風盛行,豢養書童成風。
倭寇盤踞在狹小的海島,陽盛陰衰,老母豬賽過西施,一幫火氣旺盛的男人,會出什么事情,不消多說。
菊花殘,滿地傷,花落人斷腸……唐毅輕哼著,思維快速跳躍,很快想到了一件事,就是明末著名的平賊將軍左良玉,聽說這家伙威武雄壯,紅臉長須,和傳說中關公有的一拼,他為了上位,竟然攀上了督師侯恂,侯大人也是胃口好,涉獵廣泛,收下了左將軍的菊花,從此之后,左將軍官運亨通,一路高歌猛進。
這件事證明世上不乏重口味的,既然左良玉都能走到這一步,區區海盜倭寇就沒什么好說的。
一想到猛張飛一般的家伙擦胭脂抹粉扮女人,取悅老爺們,唐毅就有種嘔吐的沖動,光是想想就惡心,那當事人又會如何?
唐毅敢說八成以上,心里都是怨氣苦水,那份苦楚不足為外人道也!故此才會對唐毅這個小三元感興趣,當然不是齷齪的心思,而是潛意識里想要脫離苦海。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唐毅敢說郭天彪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等唐毅把推測小聲和趙文華說了一遍,他的眼珠子都掉下來了,什么時候唐毅改行當神探了?他連忙低頭看著自己,生怕有什么破綻被唐毅察覺,挖出他的丑事來。
唐毅這個無語啊,“梅村公,你記著別多話就成,一句話不對,咱們的腦袋可都沒了。”
“行了,我知道了,不過要還送來酒菜,你可要分我一點。我不是貪吃,實在是頂不住了。”趙文華可憐兮兮說道。
唐毅點了點頭,重新坐下腦袋不停轉動,要怎么說才能打動郭天彪。
天不遂人愿,接下來連著三頓飯都是手下人送來的,郭天彪根本沒露面,可把唐毅急壞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每頓都有肉有酒,唐毅漸漸恢復了體力。他默默盤算著,從南京出來應該有三天了,老師他們應該也發現了,沒準灑下天羅地網找自己和趙文華。
另外按照路程算,再有兩天就能出長江口,也就是說這兩天自己必須打起十二萬分小心,能不能逃出去,就在此一舉。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腳步聲再度響起,郭天彪紅著眼珠子,幾步到了唐毅面前。
“唐公子,我,我問你一句話,到底是我們會贏了,還是朝廷會贏?”
“呵呵。”唐毅輕輕一笑,“這話該問你自己才行。”
“問我?我怎么知道?”
唐毅笑道:“請教好漢,你們要的是什么,換句話說,你們為什么反抗大明?”
“還不是官逼民反!”郭天彪眼珠轉轉,突然驚呼道:“是為了通商,老船主王直說過,動兵是要挾官府,開埠通商。”
唐毅哈哈一笑,“這還不明白嗎,朝廷現在是為了虛無縹緲的面子,一旦朝廷務實起來,重開市舶司,倭寇之亂還會存在嗎?說到底倭寇能橫行海上,不是靠著幾萬個士兵,而是東南的海商大族背后撐著,他們的最大利益就是開埠通商。到了那時候,海上的弟兄都是他們隨時拋棄的棄子,只怕下場比起梁山好漢還不如啊!”
話不在多,關鍵是切中要害。
沒有冰冷的說教,沒有瘋狂的威脅恫嚇,有的只是殘酷到冰冷的事實。唐毅的話無情地點出兩個要命的關鍵。
第一解決倭寇問題的鑰匙在朝廷手里,第二倭寇從一開始就是一群為了各自利益結合起來的烏合之眾,縱然一時猖狂,也別想長久下去。
汗珠順著郭天彪的鬢邊流淌下來,他猛地趴在地上,磕頭作響。
“唐公子,一語點醒夢中人,求你給指條活路吧!”說完淚流滿面地望著唐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