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黃豆、綠豆、紅豆,蒸的不生不熟,打十顆雞蛋,一點青鹽,攪拌好了,就是驢大爺的飯,唐毅親自送到了眼前。
小毛驢嗅了嗅,把腦袋扭到了一邊。
“小東西,你可居功自傲,你家少爺還喝白粥呢!”唐毅氣呼呼說道,小驢兒不為所動,反而把頭揚得更高了。
“算我怕了你!”唐毅變戲法一般,掏出了一瓶芝麻香油,倒了一兩多,頓時香氣四溢,驢大爺樂得四蹄亂跳,大口大口吃起來,沒一會兒滿滿的一盆吃得干干凈凈,也不知道那么小的身體怎么能裝這么多吃的。
“你也吃飽了,陪我走一趟吧。”
唐毅揪著小毛驢的大耳朵,出了朱家,直奔王家而去。走了出來,唐毅想要騎驢,突然又想到飯后劇烈運動不利身體健康,人如此,驢多半也這樣,還是牽著吧。
一路上小東西還不老實,看到了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想湊過去嘗嘗,別管是蔬菜水果,還是糕餅點心,只要驢大爺看上,就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不拿給它決不罷休。
不巧唐毅還沒帶碎銀子,關鍵時刻只能刷臉。
好在太倉不認識唐毅的不多,就算不認識,看到這一對奇葩主仆,也愿意送點吃的。到了王家大門前,唐毅把一把韭菜塞進了小毛驢的嘴里,此時的小家伙頭抬得高高的,要是低頭,恐怕肚子里的東西都會跑出來。
“沒出息的笨驢,大笨驢!”
唐毅碎碎念,敲響了門環,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探頭一看,忙問道:“可是唐公子?”
“正是在下。”
“哎呦,唐公子來了!”管家驚喜交加,撒腿就往院里跑,不多時,鼓樂齊鳴,大門洞開,家丁和丫鬟站在兩旁。
王愔帶著兩個兒子王世宇和王世賢匆匆迎上來,王愔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唐毅就是一愣,他本以為雙方上次都鬧翻了,這次請自己過來,應該是陳氏,或者王世懋,哪知道竟然是他們三個,唐毅有心要走,王愔大笑著走了過來。
“唐賢侄,行之,你可算來了,老夫想死你了!”
他這么說著,王世宇和王世賢更是涌上來,一左一右,抓著唐毅的胳膊,用力搖晃,別提多親密了。
“行之,回了太倉怎么不到家里來,莫非嫌棄我們不成?”王世賢故意沉著臉說道,王世宇怒道:“你這是什么話,行之可跟咱們不一樣,人家日理萬機,忙著呢,能抽空過來,真是蓬蓽生輝,瞧,喜鵲都叫了。”
那是烏鴉好不!
唐毅暗自腹誹,遙想不久之前,這爺仨還動刀子動槍,逼著自己讓出股份,前后差別之大,簡直不可以道里計。
唐毅最討厭的就是前倨后恭,更何況他也看得出來,這三位絕對有所圖謀。不由得眉頭微蹙,問道:“舅母可在?”
“舅母,我娘在后院禮佛呢!”王世賢見唐毅面帶不悅,急忙改口:“說的是嬸娘吧?她在后面督促敬美讀書呢,每天都要三兩個時辰,咱們先在前面邊吃邊談。”
王愔笑道:“沒錯,你和敬美一起趕考,相處日子不斷,咱們還應該多親多近,咳咳,老夫上次有些失禮,行之不會怪罪吧?”
“豈敢豈敢!”唐毅皮笑肉不笑說道。
“爹,還在這兒戳著干什么,快去大廳吧。”
“對對對,這邊請。”
爺仨連拉帶拽,把唐毅請到了大廳之上,落座已畢。碩大的八仙桌子擺滿了各色菜肴,光是用的餐具就講究至極,一水的宋代官窯瓷器,都都開一個小型展覽了。
在灑金屏風的后面,還有樂隊挑動絲弦,樂聲悠揚,吃個飯下這么大功夫,可謂是挖空心思,只是唐毅絲毫感覺不到舒服。從這爺仨笑容的背后,是濃濃的現實,正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他們越是賣力表演,唐毅就越是覺得惡心,哪怕是龍肝鳳髓也吃不下去。
他不動,那爺仨也不好意思,王世賢和王世宇不斷說著葷素笑話,唐毅就是哼哈答應,氣氛怎么也熱乎不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大門一開,王世懋笑著走進來。
“行之?你怎么來了?”
唐毅急忙把筷子放下,笑著站起身,說道:“表哥,剛剛王公子說你跟著舅母在讀書,抽不出空!”
“哪有,我娘才懶得管我呢,對了,她倒是想要見你呢!我娘可說了,她的女婿可不能再干冒險的事了,要是你小子不聽,她老人家就要退了親事,免得妹妹擔驚受怕。”
“那怎么行!”
唐毅焦急道:“敬美,我,我這就和舅母解釋。”
說完他沖著王愔爺仨歉意地拱拱手,轉身出了大廳,王世懋對著大伯和兩位堂兄無奈地笑笑,一轉身,跟著唐毅就跑。
只剩下爺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瞎了一番功夫,那個懊喪的勁頭就別說了。
“俗話說無事獻殷勤,不是那啥就是那啥……他們到底啥意思?”唐毅邊走邊問。
王世懋一聲輕笑,“還不是因為糧食危機鬧的。”
“不是早就過去了嗎,能有什么關系。”唐毅不解地問道。
“關系大著呢,他們不是有十五萬石的糧食嗎,趙旭給了三十萬兩的定金,可是趙旭他們被你整垮了,后續的錢也給不了了。”
唐毅眉頭一皺,“給不了就給不了,三十萬兩定金扣下,不還是賺了嗎?”
王世懋咧嘴苦笑,“要真是如此,就好了,有句話怎么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銀子就要賺更多,一口氣向幾處作坊下了單子,訂了五萬匹絲綢,那三十萬兩銀子就是先期的定金。結果呢,沒過幾天,人家作坊拿著銀子去蘇州兌換,結果你猜怎么著?”
“還能怎么著,銀票是假的唄!”唐毅笑了出來,這事沒人比他更熟悉了。“表哥,接下來呢?”
“還能怎么辦,人家要求我大伯補齊定金,他拿不出,人家那邊的絲綢都運過來了,他也沒錢吃下,僵持起來。那幾家作坊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揚言要把大伯告到衙門,說他欺詐。我們太倉王家,千年的清譽都折在里面了。”
聽完之后,唐毅總算明白了王愔父子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客氣,敢情是讓自己幫忙填窟窿啊。
要說王愔父子,說句糙話,他們死活唐毅都沒有興趣,可損害的畢竟是王家的臉面,唐毅就不能無動于衷。
“表哥,要不我去見見那幾家作坊,和他們……”
“不必了!”
唐毅沒說完,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就把他打斷了,陳氏夫人冷若冰霜,從里面走了出來,到了唐毅面前,眼睛像刀子一樣,嚇得唐毅大氣不敢出,岳母的氣場實在是太強大了。
“哼,也算是見過風雨的人,還這么不自量力!你幫了他們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知道有人給托底兒,他們膽子就越大,早晚會給王家,給你招風惹雨。你小子娶的是我女兒,不是娶了王家,不用裝什么爛好人,聽明白沒有!”
“是!”
陳氏三言兩語,真把唐毅說得心服口服,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其實唐毅也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有些同情心泛濫。
明知道張經和趙文華斗法,他還總想著摻和,救這個救那個,先管好自己算了。有朝一日,自己倒霉了,還不知道誰能出手呢!
“舅母,多謝教誨,感激不盡。”
“你也別廢話了,你爹娶了后娘,在家里頭也不舒服,我讓人把鳳洲以前讀書的地方清掃出來,你和敬美都去安心苦讀。記著,鄉試的時候,拿回個解元,我就答應你們正式訂婚,等拿到了狀元,再回來娶我女兒,聽到沒有?”
這是逼著自己連中六元啊!唐毅這個無語,又不敢認慫,只好拉著王世懋閉關,為了終身幸福奮斗了……
就在唐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時候,他的事跡已經通過不同管道送到了京城,一場更大的風暴醞釀起來。
玉熙宮中,精舍之內燈火通明,嘉靖皇帝剛剛從七天閉關出來,所謂閉關,不是揣著一兜辟谷丹,躲在山洞里搬運周天,咱們的道君皇帝還沒有那么大本事。依舊要吃喝拉撒,睡覺休息,只是不和人說話,也不洗臉洗澡。
七天下來,嘉靖胡子拉碴,一身的味道,麥福和袁亨兩個大太監正伺候著嘉靖梳洗,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凈,又刮了臉,剪了指甲,換上一身嶄新的道袍,迎著風口站著,衣帶飄搖,恨不能立刻飛升九天。
袁亨激動地說道:“奴婢恭喜皇爺,道行大進,仙道可期啊!”
“好個巧嘴的奴婢,你一雙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出朕道行如何?”嘉靖笑罵道:“別拍馬屁了,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沒有?”
麥福剛想要說話,嘉靖懶懶擺手,“剛出關,朕想聽點好事,要是沒有,你們就都滾蛋吧。”
麥福陪著笑,“皇爺,這回您可趕不走老奴了,真有好事!”
“當真?”嘉靖揶揄地說道:“別是又有什么祥瑞了?朕都聽膩了。”
袁亨說道:“皇爺,這次可不是,是蘇州,打了個大勝仗。”
“哦。”嘉靖提高了聲調,“當真是大勝仗?”
“啟稟皇爺,殺了四五千倭寇,您說是不是大勝仗!”袁亨笑道。
嘉靖興奮地站起,罵道:“還愣著干什么,趕快去傳嚴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