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一個人在激動之下,什么話都能說得出來。
就像嘉靖一般的刻薄天子,從來都認為大臣做什么那是應該的,他能給誰一個笑臉,都是天大的恩惠,哪怕對著嚴閣老,也是單獨奏對的時候,說幾句君臣相得也就到頭了。
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什么保你一世富貴,那可是張璁陸炳都得不到的隆恩,竟然落到了唐毅的頭上。
以后不管是誰,想要動唐毅,都要掂量掂量這句話的分量,除非你能直面嘉靖的怒火,不然趁早打消念頭。
當然不是說有了這一句話,唐毅就能躋身大佬的行列,只是說他多了一道金燦燦的護身符。在波詭云譎的嘉靖朝,這可是多少人夢都夢不到的。
滿朝的紅袍高官,第一次對這個小子涌起了強烈的嫉妒之情,沒錯,就是嫉妒!
只是嫉妒之余,他們也不得不欽佩唐毅的手段。
爭吵了一百多年的開海與禁海,總算落下了帷幕,最要重要的是唐毅拿出了成本最小,收獲最大的完美方案,至少在嘉靖眼里,是對脾胃的。
道君皇帝高興之下,不光賞了唐毅,又對著王世貞說道:“朕要是沒記錯,你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在翰林院也有九年了。”
總算記起來了,王世貞激動之下,忙趴在地上磕頭,“臣虛度九年光陰,有負圣恩。”
“呵呵,不用謙虛,朕聽你把太祖爺的圣訓說得明明白白,可見是下了功夫,你現在任何職?”
“回稟陛下,是翰林侍讀。”
“嗯,那就升為翰林侍讀學士,好好辦差。”
“多謝陛下隆恩!”
王世貞瞪大了眼睛,五體投地,磕頭作響。
別怪王世貞如此失態,實在是這一步太不容易了,在大明朝升官有些很不講究,比如胡宗憲,從七品巡按,一步跨到了四品巡撫,雖然非議不少,但是人家就升上去了。至于武將,那就更隨便了,拿戚繼光來說,他承襲祖上武職,是正四品指揮僉事,經過幾次戰斗,才兩年時間,已經升到了從一品的總兵,連一點雜音都聽不到。
有升官快的,就有升官慢的,翰林官就是,按部就班,一點馬虎不得。
翰林院有學士一名,正五品;而后是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從五品;再往下是侍讀,侍講,正六品;而后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正七品的翰林編修,以及從七品的翰林檢討,至于庶吉士,對不起,沒有品級。
拿唐毅來說,他是狀元,能得到從六品的翰林修撰,至于諸大授和陶大臨是翰林編修。
他們要想升官,多半要在翰林院熬夠三年,考評上等,才能往上升一格,熬夠九年,三次考滿,才能成為侍讀或者侍講學士。
由于翰林院是個清貴的衙門,也不簽到,也不點卯,普通的編修和侍讀學士之間看起來沒什么差別,都是一樣的藍精靈,最多也就工資條的差別,但是對于大多數翰林官來說,少說要十年光陰,才能修成正果。
躋身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之后,升官才會進入快車道,如果幸運,翰林學士出了空缺,立刻遞補,進入小九卿行列,如果老板賞識就能升任禮部侍郎,一步獲得入閣資格,就算沒進禮部,也可以出任侍郎或者僉都御史,正式邁入高官行列,只要經過幾次風雨洗禮,一般都會成為尚書,乃至大學士。
翰林官清貴不假,可是也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熬日子,熬資歷,對他們也是相當痛苦的事情。
就拿王世貞那一科的狀元李春芳來說,因為文采出眾,被選入直西苑,夜以繼日地撰寫青詞,溜須拍馬,如今也才混到侍講學士,至于日后大放異彩的張居正同學,如今才是正七品的修撰。
王世貞在廷議上一番表現,竟然直接越過了丁未科的班頭李春芳,升任翰林侍讀學士,王大盟主哪能不高興,把謝恩的話說的花團錦簇,嘉靖是眉開眼笑。
唐毅眨了眨眼皮,他和陶大臨、諸大授都有翰林身份,王世貞又高升一大步,唯獨剩下可憐兮兮的徐渭,作為兄弟,還是拉他一把吧!
“陛下,您可不能以貌取人,不能因為徐渭徐文長模樣丑,就忘了他啊!”
敢管嘉靖要官,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說來也怪,嘉靖的壞脾氣在唐毅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反倒以手擊額,笑道:“對了,這個大白胖子是挺犀利的,你是今科的進士?任什么官職?”
徐渭忙說道:“啟奏陛下,臣是今科二甲第二名,現在都察院觀政。”
嘉靖一聽,頓時就皺眉了,徐渭見皇帝臉色不好,嚇得后背也冒汗了。心說行之啊行之,讓我做個低調的美男子不成嗎?非要把我推出來受煎熬,咱們可是兄弟啊!
其實徐渭的擔心完全是多于的,嘉靖并不是討厭他,而是對言官本能的反感。
剛剛廷議之中,徐渭言詞犀利,把李默擠兌的沒有話說,這樣的狠角色要是進了都察院,成了御史,有風聞言事的權力,還不把天給翻了!
“不成,絕對不成!”嘉靖為了讓日后耳根子清凈,果斷說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徐渭,朕就賜你翰林檢討,在翰林院,務必要廣覽多讀,砥礪心性,成為可用之才。”
徐渭一聽,都高興地傻了,唐毅悄悄捅了他一下,徐渭才如夢方醒,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臣,臣,臣叩謝天恩!”激動的徐大才子都不知道說啥好了,
嘉靖又賞賜了諸大授和陶大臨,五個人全都感恩戴德,激動莫名。看在嘉靖眼睛里,也很滿意,果然是年輕人好糊弄,不像那些老油條,給多大官職都覺得是他們應得的,一個個皮里陽秋,口蜜腹劍,還是年輕人至情至性,以后要多多提拔。
“唐毅,回頭你把開海的設想詳詳細細擬出來,盡快交給朕過目。”
“遵命,臣一定在半月之內,把條例撰寫明白。”
嘉靖點點頭,一揮手,黃錦急忙將帷幔拉下來,群臣都識趣地站起身,退出了萬壽宮。
重新見到了陽光,呼吸到了新鮮空氣,王世貞、徐渭、諸大授、陶大臨,他們覺得就像是一場夢。
區區新科進士,竟然能舌辯金殿,還受到了萬歲的嘉獎,尤其是徐渭更是撈到了翰林身份,有了入閣拜相的資格。
而且看嘉靖的意思,開海的事情多半落到唐毅的頭上,多大的一塊肥肉啊!簡直滋滋冒油!
徐渭的嘴巴都合不攏,唐毅同樣激動,只是他還能控制住。
“低調做人,低調做人!”
他低聲提醒,五個人全都收斂了金殿上的鋒芒,老老實實垂手侍立,等著其他大官退出,他們在緩緩走在最后,邁著小步,生怕踩死一只螞蟻。注意到他們的大臣微微頷首,心說幾個小毛孩子還算懂事,沒有因為陛下夸獎幾句就上天了。
只是有一個人,那就是吏部尚書李默,對他們五個是恨之入骨,要是眼神能殺死人,他們早就被大卸八塊了。唐毅也暗自感嘆,想要做事,就難免得罪人,他盡量減輕沖擊,只是按照他的辦法,原本壟斷海上走私貿易的閩浙大海商必然受到強烈沖擊。
不過他們也是倭寇最大的金主,沒有人敢隨便替他們說話而已。
從西苑回來,一進書房,徐渭反手把門關上,不用再裝蒜了,他突然扯著嗓子就叫了起來。
他一鬼叫,令人意外的是王世貞也跟著大吼,接著是諸大授和陶大臨,就連唐毅也忍不住大吼,幸虧書房隔音做得好,不然別人還以為到了屠宰市場呢!
幾個人把胸膛都喊癟了,眼前金星亂轉,才頹廢地坐在椅子上。徐渭連椅子都懶得找,直接趴在地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翰林,老子也是翰林了!”
諸大授都放下了矜持,興奮地手舞足蹈,“開海總算做成了,丙辰科的名頭也打出去,看誰還敢小瞧我們。”
“沒錯!”陶大臨笑道:“行之,你把‘奸’字解得太妙了,一錘定音都不為過,之前看李默那個囂張啊,給這個扣帽子,給那個扣帽子,我看他啊,才是該扣一頂奸臣的帽子呢!”
王世貞微微搖頭,“要說起來李太宰也算素有清名,只是可惜,不知道他吃錯了什么藥,一定要反對開海。”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徐渭不客氣道:“那個老倌兒準是拿了沿海大族的錢,沒準他李默的家族就支持倭寇呢!衣冠禽獸我見的多了,平時裝得一副清高模樣,內里有多腌臜,誰能說得清?”
要說起來,王忬當初升官還多虧李默提攜,王世貞本來和李默關系也算不錯,只是這一次是絕對掰了。
“依我看這一次李太宰受傷不輕,嚴黨不會放過他的,他的好學生陸炳也未必能保得住他,我猜李默會致仕回家。”
王世貞這么一說,可不得了,徐渭忙叫道:“不好,李默要是滾蛋了,徐階可對付不了嚴黨,豈不是說朝廷都要落入嚴家父子手里,哎呀,我怎么覺得咱么助紂為虐啊!”
此話一出,大家伙勝利的喜悅都跑了一小半。
唐毅緩緩敲著桌面,一字一頓道:“李默有陸炳這個學生,就算致仕也有再度起復的機會,如果我是嚴嵩,一定會想辦法把他徹底弄死,永世不得超生!”
諸大授突然憂心忡忡說道:“你們幾位說的都是遠慮,李默可是翰林學士,快想想明天怎么應付他吧,這才是近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