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讓王大盟主如此失態呢,要從今天早上的廷推說起……
前面提到過,決定重大政務叫做廷議,決定重大人事任命叫做廷推,浙直總督楊宜被罷免,誰將接替成為各方的焦點,
尤其是廷議開海之后,誰能掌握東南,誰就掌握了開海主動權,幾百萬兩的稅銀,二三十萬大軍,東南最富庶的省份,幾千萬的百姓……種種加起來,構成了有史以來,最肥的一塊大肉,最誘人的一張大餅。
按照慣例,三巨頭帶著各自人馬,聚集在萬壽宮,舉行廷推,令人奇怪的是嘉靖并沒有出現,而是讓嚴嵩主持,將廷推結果報上去就行了。
或許在嘉靖看來,經過廷議,大局已定,他老人家還是修長生大道去吧。
果然,嚴黨上下,無不歡喜鼓舞,倒是李默一邊愁云慘淡,因為早已經傳出風聲,說是嚴黨要推舉趙文華擔任東南總督。
李默盤算了一下,趙文華是從一品大員,又在東南干了多年,加之是嚴黨核心中的核心,如果自己沒有受創,或許能抵擋一下,可是如今大勢已去,他能看好自己的盤,管住馬仔不溜走,已經很不錯了。
李默沒了爭雄的心思,當嚴嵩宣布推薦人員的時候,他隨口推了王誥。
雖然他推得隨便,可是王誥也不是尋常人物,他是河南省西平縣人,嘉靖二年進士,先任行人,接著升為戶部郎中,后來發生大同兵變,他和李默配合默契,順利平亂,被提升為山東按察司副使,后又擢升為僉副都御史兼漕運總督。
目前他是南京戶部侍郎,無論資歷能力,都足以獨當一面。
如果嚴黨推薦趙文華,王誥或許沒有機會,但是令人吃驚的是嚴世藩竟然推薦了浙江巡撫胡宗憲。
當胡宗憲三個字出口,李默頓時一驚,他陷入了迷茫,嚴黨為什么會推薦明顯弱勢的胡宗憲呢?
按道理胡宗憲不過是嘉靖十七年的進士,資歷淺薄,能升任浙江巡撫已經是超擢,難道還能再超擢一次,升任總督嗎?
說起來胡宗憲的確立些功勞,但是也因為彈劾張經,牽連進貪墨的案子,名聲不好,同王誥比起來,處處都差著一大截,這樣的人怎么能贏得百官贊同?
李默快速盤算,他也猜出了嚴黨的打算,此前也有傳聞,說要推薦趙文華入閣,多半是嚴黨太貪得無厭了,要一個總督還不滿足,還想多一個閣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就在李默盤算著怎么出手的時候,一直無聲無息的徐階突然站了出來,他推舉南兵部尚書唐順之接任東南總督。
徐閣老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百官討論。
相比王誥和胡宗憲,唐順之成名在三十年前,人品才學無與倫比,重新復出接任軍務以來,雖然沒有沖鋒陷陣,但是訓練鄉勇,整頓軍務,征集糧餉,任用將才,方方面面,有目共睹。
論起他的資歷和威望,都是不二之選。
嚴世藩很光棍,見三個人選爭執不下,就提議投票決定,在場三十幾位官員,每人三顆紅豆,有三個中書舍人捧著陶罐,分別貼上三個標簽,代表王誥、胡宗憲、唐順之。每位大臣可以多選,三個人都投,也可以只投自己中意的。
一輪投票下來,代表李默的王誥拿到了25票,而代表嚴黨的胡宗憲拿到了27票,至于徐階推出來的唐順之,只拿到了17票,在第一輪爭奪之中,即告出局。
這倒不是說唐順之不行,相反,在兩大派分庭抗禮之下,竟然能拿到一半官員的認可,唐順之還是很彪悍的。
輸了就是輸了,徐階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反倒是李默,簡直欣喜若狂。
他以為經過廷議之后,會有不少人離他而去,轉投嚴黨,但是出乎預料,嚴黨的人選也只比自己多兩票,雙方差距并不大。
而且徐階推舉唐順之落敗,沒準就會遷怒嚴嵩,徐階手上的票不多,但是也足以扭轉乾坤,再有唐順之也能影響一些中立官員,他們推唐順之不成,多半就會投王誥,而不會投胡宗憲,畢竟雙方資歷差太多。
想到這里,李默就仿佛打了雞血,一下子活了過來。
“首輔,按照廷推的規矩,只剩下兩個人了,下面可要決一雌雄,您看要不要換個人選啊?”
嚴嵩一聽這話還能保持鎮定,可嚴世藩卻氣得臉上的肉直跳,陰翳的眼睛之中,露出一絲惶恐。顯然他失算了,嚴黨還遠遠沒有到領袖群倫,為所欲為的地步。
如果徐階不插一杠子,或許他已經贏了,如果不推薦胡宗憲,或許也不會有麻煩。
可是事到如今,他能改口嗎,那不是等于承認胡宗憲比不上王誥嗎?不爭饅頭爭口氣,朝堂之上,就仿佛拳擊場,誰膽怯了誰就提前出局了。
嚴世藩咬著牙,陰狠狠地說道:“我還推舉胡宗憲!”
“那好,就投票吧!”這回和第一輪不同,兩個中書舍人出來,一個發豆子,一個捧罐子,紅豆代表王誥,綠豆代表胡宗憲,這回不是多選,而是單選,如果數目對不上,可是要重新投票的。
很顯然,這一輪比上一輪要糾結很多,大家苦苦思量,沉默了足有五六分鐘,才一個個投下了神圣的一顆豆子。
轉了一大圈,最后包括三巨頭在內,都投下了豆子。
最后送到了嚴嵩面前,老嚴嵩把豆子倒在了手里,嚴世藩緊緊站在老爹身后,死死盯著,“一、二、三、四……十三、十四、十五!”
足足數了五遍,綠豆都是這些,嚴世藩不甘心,又數了幾遍紅豆,都是18枚,加起來正是三十三枚,代表在京所有四品以上高官,沒有差錯!
胡宗憲落選了,王誥勝出!
廷推消息傳出來,嚴黨上下是如喪考妣,而李默則是絕處逢生。
你們不是要開海嗎,不是要吞下東南的肥肉嗎?可惜啊,利令智昏,利令智昏!
什么都想要,就是什么都拿不到!
只要王誥坐穩了東南總督,什么胡宗憲,什么唐慎,統統清理出東南,區區倭寇何足掛齒,用得著開海嗎?
唐毅你鬼話連篇,能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李時言,鼓吹開海,不就是為了東南的那些大族嗎!老夫偏偏不讓你如意。
當然李默也知道了嘉靖開海的心思堅決,他不敢再硬頂,因此立刻給王誥送信,讓他上書嘉靖,說是一定全力把開海辦好,絕不辜負圣恩。
至于到了東南,隨便弄出一點事情,輕輕松松拖幾個月,拖來拖去,嘉靖耐心沒了,開海的事情也就黃了。
還指望這位道君皇帝能有多少魄力嗎?
當初復套聲音多大,可是沒幾天曾銑不就掉腦袋了,沒準唐毅也會步曾銑的后塵。真到了那一天,老夫要把你滿口的牙齒敲掉,看看你還怎么伶牙俐齒,顛倒黑白!
李太宰興沖沖出了萬壽宮,直奔翰林院而去,他迫切想要羞辱一番那幾個不知好歹的小奸賊!
李默咸魚翻身,喜出望外,可是唐毅幾個卻面面相覷,唉聲嘆氣。王世貞不由感嘆道:“我聽說嚴閣老從萬壽宮出來,氣得連中午飯都沒吃,嚴世藩更是把書房里頭砸了一個遍,指天罵地,別提多后悔了。”
徐渭眉頭皺著,說道:“那也怪他們自己,明明胡宗憲資歷不夠,偏偏在廷推之前,還不把徐閣老擺平,要是沒有他插手,根本不會進入第二輪投票,王誥也就不可能贏。”
陶大臨看了看唐毅,低聲問道:“行之,咱們哪說哪了,徐閣老推舉荊川先生,是不是你的意思?”
“不是!”唐毅果斷搖頭,“我師父是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他老人家雖然內斂了很多,但是嫉惡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東南總督那是個火山口,身為弟子哪能害老師啊!”
諸大授道:“看來應該是徐閣老想要渾水摸魚,誰知道沒搶來位置,還成全了李時言,真是失策啊。”
幾個人是越商量越喪氣,別管唐毅弄出了多好的方案,要是被歪嘴的和尚念,保證走了樣。王誥是漕運總督,手下有運河幫,唐毅推動開海,其中一項就是把漕運改為海運,王誥豈能坐視不理!
東南總督的權力有多大,不用明著反對,只要暗中隨隨便便設置點障礙,就夠喝一壺的。
唐毅揉著太陽穴,問道:“表哥,你說陛下會不會推翻廷推的結果?”
王世貞先是一喜,隨后搖搖頭,“我看未必,這一次陛下是放手交給嚴嵩,如果陛下在場坐鎮,李默未必如此大膽。可事情弄成了這樣,陛下總不能自打嘴巴吧?”
廷推代表著百官意志,嘉靖也不好反對,如此看來,王誥是當定了東南總督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唐毅感到一絲失落,他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翰林官,如果不是嘉靖下旨,他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帝國的最高決策,隔靴搔癢,終究是不行啊!
正在唐毅苦惱的時候,突然嚴訥從外面走了進來。
“鳳洲也在?那可太好了,李大人讓我叫幾位過去。”
長官召見,他們也不能不去,只好硬著頭皮站起身,嚴訥也知道他們和李默之間的矛盾,只能低聲勸道:“行之老弟,到了官場上人不由己,老哥說句糙話,誰都有吃,屎的時候,只要別嚼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