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徒名分確立那一刻開始,唐毅和唐順之就已經密不可分,這種關系甚至要比父子還要親密,父子之間允許有路線的差異,比如在唐毅崛起之前,王世貞就和嚴黨過從甚密,而王忬呢,則是站在了清流一邊。
但是師徒之間,卻萬萬不能出現擰巴的情況,哪怕張居正知道跟徐階混比較慘,但是他也必須十幾年如一日地遵從徐階的安排。盼著老師能熬出頭,而不敢反穿羅裙另嫁他人。
正因為師徒羈絆,唐順之是唯一能真心庇護唐毅的人,徐階還隔著一層皮,至于黃錦啊,陸炳啊,朱希忠啊,這些人雖然權勢不小,但是他們畢竟不屬于文官系統,只能當做盟友,敲敲邊鼓。
讓唐順之進京,是唐毅必然的選擇,只是面對著空前復雜的朝局,唐毅生怕老師再正義感爆棚,一時沖動,弄出什么麻煩。
唐毅覺得在南下之前,必須和老師好好談一次,把局面掰開了揉碎了,讓唐順之做到心中有數、
“陛下有一句名言:黃河水濁,長江水清,長江之水能灌溉數省兩岸之田地,黃河水也能灌溉數省兩岸之田地,不能因為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濁而偏廢——姑且不論這話對錯,但確實是陛下的治國理念,世人眼中的清濁忠奸,在陛下那里根本沒有這回事。嚴黨之所以能存在,是陛下需要他們斂財,隔絕清流,支持修醮,充當怠政的擋箭牌!”
為了能說服老師,唐毅把什么誅心的話都端了出來,所幸以他和陸炳的關系,哪怕再嚴重十倍的話,也不會傳到嘉靖耳朵里。
唐毅難得放肆了一回。
“嚴黨也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反過頭來,嚴黨也利用陛下的心思,把他們所做的惡事,都隱藏在圣意的后面,造成攻擊嚴黨,就是攻擊陛下的錯覺。”
唐順之聰敏過人,雖然他很不齒,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唐毅說得一陣見血。很多忠良清流,就是看不清局面,才成了投火的飛蛾。
“行之,嚴黨這么做,陛下難道一點察覺都沒有么?你可要知道,陛下十五歲即位,年紀輕輕就敢獨自對抗楊廷和等一干元老,并且戰而勝之,他能容忍嚴黨如此胡作非為嗎?”
唐毅嘆口氣,“師父,人都是會變的,俗話說虎老了不咬人,您以為陛下還能承受一場大禮議嗎?如果此時拿下了嚴黨,勢必清流會反撲,會逼著陛下搬回大內,停止修醮,上朝理政,這些都是陛下萬萬不能接受的。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陛下妥協了,小車不倒往前推,得過且過,把麻煩都留給后人解決吧!”
唐順之氣呼呼一拍桌子,咆哮道:“太不負責了,簡直拿江山當兒戲。”
唐毅沒有反駁,而是嘆道:“也不是這幾年才當成兒戲的,從當年的大禮議就種下了種子。師父,弟子和您說這些,只是想說陛下已經是養癰成患,眼下任何攻擊嚴黨的手段,沒準兒都會牽連到陛下,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照你這么說,嚴黨就要一直禍國殃民下去嗎?”唐順之并不服氣,怒沖沖道:“要是再讓嚴黨橫行二十年,大明的江山就完蛋了!”
“不,絕對不會!老天會受了他們的!”唐毅突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從容說道:“嚴閣老已經七十八了,他的小舅子歐陽必進快七十了,吏部尚書吳鵬比您早了兩科,離著致仕也不遠了,兵部尚書許論身體不好,加之應付俺答不力,陛下早就看不上他,只是苦于沒有可以接替的人選,才不得不留任至今,戶部尚書方鈍也老邁不堪,戶部被他弄得空的能跑耗子,至于都察院掌院周延昏庸懦弱,連手下的御史都管不好,又怎么能承擔大任。”
一個接著一個算來,唐毅笑道:“嚴黨固然看起來聲勢如天,但是正所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他們能戰勝任何對手,卻戰勝不了老天爺!其實這一次趙文華倒臺,對嚴黨的打擊比想象還要大!趙文華還不到六十歲,如果他能坐穩吏部尚書的位置,甚至入閣拜相,徐閣老的年齡優勢就蕩然無存,沒準嚴黨真能繼續維持下去。實際上嚴黨著力培養趙文華,是把他當成中生代領袖。畢竟嚴世藩雖然聰明絕頂,但他不是科甲正途,能做到工部右侍郎,已經頂破天,再也無法升遷。嚴嵩,還有他的老伴兒,都七老八十,說句不客氣的,今天脫下鞋和襪,不知明天穿不穿。只要死了一個,嚴世藩就必須丁憂回家,到那時候,朝堂之上,沒有一個能扛得住徐閣老的重臣,嚴黨被清洗時不可避免的。陛下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他才敢用以拖待變的方式,坐等嚴黨凋零,用最低的成本,實現朝局的更替。”
唐毅結合著兩世的才智,把嚴黨的下場分析的頭頭是道,讓人不能不信服。唐順之低頭思量著,說實話,進京之時,他真有心思殊死一搏,哪怕拼了一條老命,能把嚴黨搬倒,也算是對天下人有了交代。
甚至他把唐鶴征帶了過來,可不是要讓兒子伺候身邊,而是想把兒子托付給唐毅,他獨自一個人去拼命。
可是經過唐毅的一番剖析,唐順之不得不痛苦的承認,朝廷的問題不是出在嚴黨,而是嘉靖!是這位九五至尊,自私自利,貪圖安逸,妄想長生,才縱容出嚴黨這顆毒瘤。根子不除,大明朝就算倒了一個嚴黨,還會有第二個嚴黨,第三個嚴黨,層出不窮冒出來,忠良志士永遠沒有出頭天。
很不幸,對付嚴黨容易,改變嘉靖皇帝難!
唐順之痛苦地仰起頭,脖子上青筋崩起,拳頭緊握,骨頭噶蹦蹦作響,從指縫之間竟然冒出了一絲暗紅!
對于唐毅來說,看得越明白,犯錯誤的機會就越少,越能屹立不搖,可是對唐順之這樣懷揣著致君堯舜,兼濟天下的傳統士大夫來說。知道的越多,反而是一種折磨,道德和良心的煎熬。
這道坎兒只有他自己能闖過來,別人幫不了他。唐毅默默給火盆加了兩塊木炭,讓火更旺一些。
通紅的火炭,映照出兩張迥然不同的面孔。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唐順之緊握的拳頭才緩緩放開,他聲音疲憊地問道:“行之,為師該怎么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弟子已經把陛下消極等待的心思分析過了,下面就是嚴黨,以我的觀察,嚴黨不甘心淘汰,肯定會奮起反撲,尤其是嚴世藩他會大力培植勢力,推自己人入閣,不過依我看成功的幾率不大,陛下能出手廢掉趙文華,就代表著陛下劃定了紅線,不可能讓嚴黨繼續膨脹。陛下調您進京,加上之前的趙貞吉,鄭曉等人,也都是這個用意,李默死后,嚴黨獨大的局面瓦解,朝堂的平衡正在恢復當中。至于其他的路,就是掌握軍權,甚至扶持一位皇子奪嫡,把寶壓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不過弟子同樣不看好,嚴世藩敢超出人臣的本分,死的肯定是他。”
唐順之呵呵一笑,“照你這么說,嚴黨只有坐以待斃了?”
“不。”唐毅搖搖頭,“嚴黨畢竟是大明第一奸黨,實力雄厚,隱藏極深,我能看到的,嚴黨未必看不到。哪怕能夠贏得最后的勝利,也一定會付出慘痛的代價,眼下臺面上的人物,都極有可能被犧牲掉。”
似乎覺得有些殘忍,唐毅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道:“下面就該說道徐閣老了,要想戰勝嚴閣老,取而代之,他必須向陛下證明,嚴黨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而且還會做得更好!近年來,徐閣老爭著搶著寫青詞,跳大神,支持陛下修醮煉丹,簡直比嚴閣老還要乖覺三分。要想戰勝魔鬼,就要變得比魔鬼更兇殘,更無恥,更下作,只有勝利者才配得上談良心二字!”唐毅苦笑道:“師父,等到有朝一日,您會發現,徐階變成了第二個嚴嵩,所謂的清流,貪墨起來,比起嚴黨還要狠上三分!”
多么痛苦,多么無奈的領悟!
每一個熱血的年輕人,都期盼著能改變不公不義,能讓人人公平,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安居樂業。都想著我和那些無恥奸賊不同,我拿到了權力,一定會清正廉潔,一塵不染……
可是等到幾十年的大浪淘沙之后,能保持本心的人還有幾個,回過頭來,就會發現,你自己變成了當初你最痛恨的那一類人,你成了另外一群年輕人要擊敗摧毀的對象!
世道就是如此,紅果果的殘酷!
唐順之屬于那種還留著赤子之心的人,可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感到痛苦。
“行之,既然如此,我們還做官干什么?”唐順之真的迷茫了。
唐毅卻笑道:“師父,您知道老百姓想要的是什么嗎?”
“安居樂業,團圓美滿。”唐順之玩味地看著徒弟,笑道:“或許還有妻妾成群,吃盡穿絕。”
唐毅直翻白眼,心說您老別總拿我開涮行不!
“師父,弟子在天津的時候,就碰到過早起挑著挑子玩城里買菜的鄉下人,他們天不亮就要爬起來,挑著上百斤的擔子,走十幾里路趕到城里面。他們眼里的安居樂業是什么呢?是進城的時候,能少收幾個銅子的稅,這樣就能給家里的女兒買根頭繩;是在來的路上,能修一座橋,這樣他們就能省下坐船擺渡的錢;是能把荒廢的溝渠修好,哪怕到了大旱的年頭兒,家里人也不至于餓死……”
“家國天下,士人眼睛里的東西,都太遠了,好像天上的星星,雖然漂亮,卻遙不可及。奸黨對他們來說,倒與不倒,沒什么差別,因為下面的一個小吏就能逼得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可不是一句空話。”
唐毅動情地說道:“師父,弟子不希望您去接吏部,是不想讓你介入那種無聊的人事爭奪,在工部雖然權力小了些,卻能真正做很多實事。也不必和嚴世藩爭奪什么,只要能把外城建好了,近百萬的民眾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哪怕俺答殺來,也不用擔心被屠戮搶掠;再有,把天津三衛修好,南北貿易就有了溝通的樞紐,北方的特產就有了銷路,南方的綢緞布匹也有了市場;把京津之間的直道修通,物流成本就會下降一倍,到時候京城的物價還能下降兩成,京城的物價關乎整個北方的物價,京城降價,其他別的地方也會跟著下來,受益的百姓又何止千萬……”
唐毅用極具蠱惑的聲音說著,然而唐順之卻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道:“你小子就是讓我幫你擦屁股,不用說的那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