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離著過年還有五天時間,唐毅接任泉州知府,也僅僅過去了十天,泉州已經徹底亂套了,幾萬人嗷嗷待哺,整個城市就像是一個沸騰的大鐵鍋。隨時都要爆發一般,據說好些言官已經具本彈劾,要給唐大狀元一個好看。
這一天,細雨蒙蒙,陰冷冰涼的雨水落在身上,讓人不寒而栗,何心隱戴著斗笠,手里緊握著寶劍,押運著幾十駕馬車由遠而近。
何大俠就像是一個憤怒的獅子,怒火在胸膛里亂竄要炸開了一般,他在過去的兩天,不眠不休,拜會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士紳,他們多數都是心學一派,何大俠就像是要小錢兒的,好話說盡,得到的還是白眼。
最后只弄了幾十石糧食,還有少得可憐的布匹。何心隱在那一刻,真想一怒拔劍,把這些混賬都殺光了。
到了最后,何心隱被逼無奈,他只好把目光放在了幾伙山賊的身上。數年之前,他參與剿滅白蓮教,有幾個白蓮教徒被何心隱的氣度折服,主動投靠官府,幫著朝廷做事,結果論功行賞的時候,不但沒有得到賞賜,相反,陳學博還要殺了他們,斬草除根。弄得何心隱一怒之下,和陳學博鬧翻了。
他暗中幫著幾個人逃走,輾轉到了福建落草為寇。
不到萬不得已,何心隱是沒臉見人家的,為了危急之中的泉州,他找到了幾個土匪頭子。這幾個人見何大俠來了,二話不說,把手頭上的一千多石糧食都拿了出來,還準備了馬車,一起送到泉州。
何心隱虎目含淚,仗義每從屠狗輩,和他們比起來,那些士紳商人,簡直就是驢糞球,外面光溜,內心腌臜,頂風臭三百里!
押運著糧食物資,車隊離著泉州越來越近,突然從道路兩旁沖出無數的漢子,手里拿著兵器,將去路截住。
“不要走了,趕快把東西留下,拿銀子走人!”
何心隱一見這幫人,眼睛都紅了,好啊,總算是跳出來了,爺爺等得就是你們!
他二話不說,提著寶劍,飛奔上來,這幫人還愣神呢,何心隱手里的寶劍宛如靈蛇出洞,只見寒光閃動,兩個打手的咽喉后多了一條紅線。
“死!”
何心隱仿佛一頭兇悍的猛獸,殺入人群之中,血光迸濺,叫苦連天,后面的明軍也不是善茬子,直接沖了上來,沒有半個時辰,攔路的打手全都被干掉。
鮮血順著雨水,流進了兩旁的田地之中,濃重的血腥氣再也化不開了。
何心隱提著血紅的寶劍,邁大步向著泉州城進發……
城中的李贄同樣不輕松,他連續跑了十幾家,把讀書的學子都叫了過來。
“時間緊迫,開門見山,我李贄有什么本事,你們多半也有所耳聞。我不敢說學問天下第一,可八股文的造詣能超過我的寥寥無幾,不是說我寫得好,而是我琢磨的透。有人要問,朝廷開科取士,乃是選賢舉能,凡是考上科舉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李贄眨眨眼睛,笑道:“誰要是這么想,誰就是蠢蛋加三級!如果真憑著學問,那為何唐伯虎,歸有光,文征明,徐渭……他中進士了不算,就說那些才名滿天下的前輩,為何屢試不第呢?是他們學問不夠,還是才情不足?都不是,而是他們沒有弄明白考場八股文是怎么回事。就拿鄉試來說,十幾天的時間,就要閱幾千人的卷子,每個人又要考三場,加起來的八股文數以萬計,就算寫的花團錦簇,也沒人有功夫看得明白。”
李贄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看下面的讀書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他才笑道:“所以說啊,科場八股,最根本的就是不犯錯,字跡,用詞,用典,一點錯都不能有,只有四平八穩的文章,才有可能中舉。”
有人不服氣,問道:“先生,我們該如何知道自己的文章四平八穩,無懈可擊呢?”
“哈哈哈,這話問得好,你要是有唐六首的本事,無論什么考試,都可以從容應付。不過可惜啊,千年以來,科場上的怪物也就那么一位了,以大多數人的水平,苦讀一輩子,也做不出標準的八股文。”
在場的學子一下子遭到了暴擊,全都垂頭耷拉腦。
李贄笑罵道:“你們啊,就是死心眼,前人珠玉在前,只要把經過考官確認的程文背下來,寫上去,不就萬事大吉了。”
大家伙眼前一亮,可是又都搖頭了,還以為什么高明的辦法呢,簡直臭不可聞,抱怨道:“李先生,那么多程文,我們哪能都背的下來。”
李贄笑道:“這就要看我李贄的本事了,實不相瞞,經過我的苦心研究,仔細判斷主考喜好,朝廷動向,各種忌諱,已經能做到只背三百篇文章,就能從容應付鄉試!大家伙想想,你們苦讀一輩子,為的不就是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嗎?只要能考中舉人,就是老爺一枚,想干什么不行。”
李贄就像是一個教唆犯,把這些讀書人忽悠得五迷三道,他笑嘻嘻說道:“你們只要聽話,老實去知府衙門幫忙,等到開海之后,我李贄免費奉送應考秘笈,不過你們要是不聽,那就只有看著別人金榜得中,摟著顏如玉,住在黃金屋了!”
這些學生的心氣都被撩撥起來了,急吼吼說道:“先生,我們這就去衙門。”
漫天的雨水之中,何心隱帶著車隊進入了泉州,翹首以盼的百姓眼中熱淚滾滾。何大俠剛毅的面孔上擠出了一絲笑容,他親自幫著分發大米,得到糧食的百姓歡聲雷動,甚至有人跪下來磕頭。
泉州的人口不算多,一千多石糧食,足夠應付五天時間,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何心隱一點主意也沒有。他煩躁地在廊檐下走來走去,李贄跑了過來,嬉笑道:“夫山先生,我剛剛把十幾名讀書人送到了趙大人手里,好歹能頂點用。”
李贄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發現何心隱眉頭擰成了疙瘩兒。
“夫山先生,您這是怎么了?”
“唉,人都說荊川先生學究天人,可是我看他看人還是不成。唐毅身為知府,他就一直躲在衙門,不能想點辦法,如此人物,怎么能撐起心學的未來!”
李贄倒不這么認為,“夫山先生,唐大人也要他要忙的事情,我聽他的師爺說,唐大人還準備著年前市舶司要正式運轉,想來他正忙著聯絡商人呢!”
“什么?”
何心隱的眼珠子差點掉下,做夢沒醒啊,還有五天就過年了,市面上亂哄哄的,各地商人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物資也運不進來,開市舶司,開玩笑吧!
“走,去問問唐毅。”
這二位氣勢洶洶,穿過正門,直奔二堂而去。他們剛走進來,還沒來得及通稟,卻發現有個人黑著臉進來了,后面有人舉著雨傘,這位懶得打,一揮手,差點把后面那位給推了一個跟頭。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海瑞,他也不用通稟,直接往二堂里面闖,何心隱和李贄都在后面跟著。
唐毅正坐在上面,微笑著喝茶,面前還放著一碟相思梅。
“呵呵,是剛峰兄來了,坐下,嘗嘗相思梅,回頭弄點燒酒,咱們喝一杯。”
海瑞臉色一變,突然冷笑道:“大人,您現在是不是很高興?”
“那是,一番苦心籌謀,總算開花結果了,后天市舶司就要營業了,從今兒晚上開始,各地物資都會陸續運進來,一場危機也就算化解了。剛峰兄居功甚偉,本官一定向朝廷請功。”
海瑞咬了咬牙,吐出三個字:“不需要!”他突然抓著頭上的烏紗,狠狠摔在地上。
“府尊大人,你的所謂化解,就是把什么都讓出去嗎?”
何心隱和李贄也走了進來,一聽這話,頓時臉都拉長了,疾步跑進來,李贄焦急問道:“是怎么回事?”何心隱臉色也很不好看,盯著唐毅。
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海瑞嘴唇鐵青,用手點指著唐毅。
“府尊大人,海某還叫你一聲大人,我本以為你會和那些人不同,沒想到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沒有什么區別!我這幾天在城外好容易將土地征收完畢。下午的時分,就有一群人拿著你親筆簽署的約書,說是從今往后他們負責市舶司事宜,征收的土地都歸了他們。”
這話就好像炸雷一般響起,何心隱頓時氣得抓住了劍柄,李贄急忙按住了他的胳膊。
“夫山先生,或許有什么誤會。”他又轉向了唐毅,近乎哀求道:“大人,是不是那些人假傳命令,敗壞您的名聲?”
唐毅抓起相思梅,吃了一粒,笑道:“有些事情啊,就像是這相思梅,剛吃的時候,酸,酸死個人,回味起來,卻是奧妙無窮,妙不可言。”唐毅看了看憤怒的三個人,說道:“沒錯,我的確是把市舶司給賣了,我還是名義上的提舉,具體的事情都由他們來管,我只管收錢,第一年給五十萬兩銀子稅銀,還有五十萬兩是進我個人的腰包,明年,稅銀漲到七十五萬兩,后年是一百萬兩。對了,港口的那塊地他們也出錢了,二十萬兩,加起來今年就有一百二十萬兩銀子入袋,我可是做了筆大生意啊!”
刷拉!
何心隱再也按捺不住了,將寶劍一抽,怒吼道:“小奸賊,我要殺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