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鶚只覺得手里捧了一個刺猬,額不,是一個地雷,引線已經冒出了花火,他卻想甩也甩不掉,唯有眼睜睜看著,等著炸一個粉身碎骨,尸骨無存,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卻像是凌遲一般,小刀子無時無刻不在身上割肉。阮鶚覺得自己就好像被切了三千六百刀一般,血淋淋駭人!
他咬了咬牙,通紅著眼睛問道:“唐大人,你真的不肯幫忙?”
唐毅把兩手一攤,苦笑道:“阮大人,你讓我幫什么?你不是說貨物都被搶了嗎?你覺得我唐毅有本事從倭寇的手里把東西要回來,還是我能拿得出三百萬兩填窟窿?”
這話可把阮鶚給問住了,他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唐大人,官銀號不是有錢嗎,能不能拿出些銀子賠償,至于那些西夷商人,他們遠路而來,無親無故,讓他們吃點虧,也沒處訴冤,你看……”
阮鶚發現唐毅露出了吃人一般的目光,他這才猛然驚醒,急忙閉上了嘴巴,可是唐毅已經爆發了,他一拍桌子,怒斥道:“阮大人,五天之前,你對我說了什么,不過是收了夷商的保管費,你就不依不饒,大道理一堆,言猶在耳,不過五天的時間,就把說出來的話都吞了回去,還要拿官銀號填補窟窿,還想著賴賬!這時候你怎么不想想大明的臉面,怎么就忘了上國的尊嚴?你不要命,我還要這張臉呢!”
唐毅對人要求不多,不管好壞,至少要有點格調,說話要算數!要整治別人,就雞蛋里挑骨頭,輪到了自己頭上,就大開方便之門,兩套標準,顛倒黑白,簡直讓人惡心,作嘔!
“阮大人,我現在還是戴罪之身,事情是你惹下的,還請你自己處理!”
唐毅說著端起茶杯,阮鶚哪里愿意走,如今唯一能收拾殘局的就是唐毅了,他急得額頭都冒了汗,搶步上前,還想說話,唐毅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砸了個粉碎,轉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阮鶚看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唐毅這是把他往絕路上逼啊!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師爺闖進來,氣喘吁吁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中丞大人,好些士紳商人在行轅外面,嚷嚷著要見您呢!
阮鶚腦袋大了三圈,他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只好跺了跺腳,轉身離去
客廳里面只剩下海瑞一個,自從接任晉江縣令和市舶司副提舉之后,對于開海,對于市舶司,海瑞是盡心盡力,當他看到那些茶農織戶因為市舶司有了生計,有了活路,心里頭跟開了花似的。
好不容易排除萬難,市舶司如期開放,卻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三百多萬兩的貨物丟失,就算其中有一半的貨主也被干掉了,那剩下的還有一二百萬兩銀子,市舶司如今只有不到四十萬兩的稅銀,官銀號那邊只有三十萬兩存銀,加起來只夠一半兒的數額。
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出路,第一是按照約書,賠償保險金,那樣就要從福建,乃至戶部搬出七十萬兩銀子,眼下的大明,到處都是窟窿,從嘉靖開始,都翹首以盼,市舶司能大賺其利,填補虧空。
好處沒拿到,反而要倒貼銀子,誰都不會答應。
既然如此,就只有賴賬,可一旦賴賬,大明的信用就會破產,苦心營造出來的什么東方文化,什么品位追求,瞬間都化為東風流水,傷害造成了,就不是三年五載能恢復的。
一想到這里,海瑞的頭皮都發麻。
他恨阮鶚胡作非為不錯,可是他更怕好好的局面全都毀了。
海瑞痛苦地一手擊額,五官都縮到了一起,糾結了半晌,海瑞鼓足勇氣,挪到了唐毅的門前,啪啪砸門。
“大人,下官請大人賜見。”
海瑞連說了三遍,房門開放,唐毅從里面走了出來。
“剛峰兄,你不是要給阮鶚說話吧?”
海瑞愣了一下,痛苦地低下頭,“大人,海瑞想替百姓說一句,您不能不管!”
“哈哈哈,剛峰兄,這有什么差別嗎?”唐毅譏誚地說道。
海瑞正色,嘆道:“大人,阮鶚嫉賢妒能,羅織罪名,把大人囚禁于此,又肆意妄為,釀成大禍。哪怕將其凌遲處死,下官也沒有話說,只是阮鶚一死雖小,危及得卻是市舶司,是東南開海大業,這不也是大人的一片心血嗎?您就忍心看著嗎?”
誰說海瑞是個不知變通的蠻子,他竟然講起了大局,弄得唐毅都有些腦筋錯亂的趕腳。
“剛峰兄,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給你交個底兒,市舶司不會倒,東南也不會亂!”
說完之后,唐毅一轉身,砰地一聲,把門給關了起來。海瑞還想追問幾句,見唐毅不愿意說,他也沒辦法。
不過畢不是第一次見面,唐毅的手段海瑞也見識過。
七大姓阻撓市舶司建立的時候,這位一面讓他們費盡力氣演戲,一面又和七大姓暗通款曲,弄出了什么約書。
結果到了最后一刻,唐毅弄出了另一套體系,把七大姓給狠狠涮了!雖然海瑞有些意見,可是回想起來,七大姓那個吃癟的模樣,還是不自覺露出笑容。
難道說這一次唐毅還能扭轉乾坤?
念頭一冒出來,海瑞自己都嚇了一跳,貨物已經被倭寇搶走了,要錢的商人也殺來了,除非唐毅是神仙,能把貨物變出來,或者能點石成金,不然他真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希望。
不說海瑞在這邊百思不得其解,阮鶚從跨院出來,到了行轅門口,登高一望,差點就趴下來。
只見黑壓壓的人群,黑的、白的、黃的,各式各樣的打扮全都有,每個人手里都舉著保險約書,神色激動,大聲叫嚷著,看樣子甚至要把他給吞了。
阮鶚一陣陣天旋地轉,他強打精神,到了大門之外,剛一露頭,那幫商人就像看到肉的惡狼,紛紛涌上來,士兵和衙役根本抵擋不住。
就聽有人喊道:“大人,東西都被倭寇搶走了,你要賠錢啊!”
“對啊,我們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您可不能不管。”
還有好些個大胡子和黑人,扯著嗓子亂叫,阮鶚根本聽不明白,可是憤怒和焦躁是明明白白的。
阮鶚硬著頭皮,沖著眾人擺手。
“大家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官身為一省巡撫,一定會妥善處理的,本官已經和市舶司的官員磋商,很快就會拿出方略……”
還沒等他說完,就有人冷笑道:“阮大人,您別騙人了,唐大人已經被你給抓了,要是唐大人在,也不會出這種事情!”
“對,就是你陷害唐大人,我看沒準就是你和倭寇勾結在一起的。”人到了絕望的時候,什么也不怕了,這幫商人把矛頭都對準了阮鶚,罵的越來越難聽,放在往常,阮鶚早就把他們都砍了。
可是如今他早就被抽空了精氣神,膽子都嚇跑了。
“大家聽我說,本官已經找了唐大人,他愿意幫著解決。”事到如今,阮鶚不得不借助唐毅的信用,說起來真是諷刺,阮鶚只覺得臉都燒熟了。
他幾乎哀求道:“眼下只是發現了破碎的船只殘骸,貨物究竟到了哪里,還不是很清楚,大家放心,最多五天時間,等著把真相弄清楚,會立刻賠償你們的,大明朝有金山銀山,不會不守承諾!”
阮鶚好說歹說,加上聚集來的官兵越來越多,總算把這些人打發走了,他喘息著,回到了書房,整個人都癱了,只能看到胸膛一起一伏,證明這個人還活著。
閉上眼睛,阮鶚的腦海不斷浮現他這一輩子的場景。
種種往事,歷歷在目,他雖然只是三甲進士出身,但是很有膽量,剛一入仕,就上書幫著幫著河南巡撫胡瓚宗說話,他一舉成名。
接著上書御倭十策,都被全數采納。從刑部主事升任提學副使,又保護了數萬百姓入城避難,躲開倭寇的魔爪,并且斃殺十名倭寇,從此深得嘉靖賞識,屢屢超擢,一路升任福建巡撫,成為一省封疆,雖然和唐慎那種開掛的沒法比,但是在同科之中,也算是佼佼者。
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誰知只是一步走錯,竟然萬劫不復!
他因為反對開海,對唐毅的種種出格做法很不滿,加上唐毅身兼四職,他巡撫的權力被大大架空,心中惱怒,加上有人挑撥,就稀里糊涂前來興師問罪,接著又冒出市舶司商人是倭寇的事情。
阮鶚見獵心喜,以為能一舉扳倒唐毅,并且重創市舶司的勢頭。
想的很不錯,唐毅束手就擒,他也把市舶司控制住了,這時候就有商人找到了他,說什么唐毅想要勒索錢財,不許船隊離開。本著凡是唐毅支持的,他都反對的原則,一道令下去,逼著俞大猷帶領船隊離開泉州。
結果五天之后,就有消息傳來,說是商船隊遭遇倭寇攻擊,海面上到處都是殘骸。
直到此刻,阮鶚才如夢方醒,他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宦海沉浮十幾年,怎么還傻乎乎地卷到天大的漩渦之中,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就在阮鶚恨天怨地的時候,突然房門一開,一個中年人從外面徑直走了進來,嘭,一個小瓷瓶放在了阮鶚的面前。
“阮大人,在下知道你現在內外交困,喝了它你就不用發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