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影是個很善良的姑娘,可是她并不是一個爛好人,老娘陳氏教導過她,官場險惡,大家族更加兇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的懦弱無知,只會給自己,給孩子,甚至給丈夫帶來禍端,一個聰明的女人要像是蓮花一樣,有嬌艷的花朵,更有扛得住風雨的荷葉。
唐毅被阮鶚囚禁,當她得到消息的時候,整個心都被掏空了。她真真切切明白了宦海沉浮這四個字的含義。
唐毅多受寵啊,多有實力,頭上有多少光環,可一樣擋不住明刀暗箭。
她拿著圣旨去闖行轅的時候,真的想過,如果唐毅過不了關,她就搶在定罪之前,和唐毅名正言順地成親,做夫妻,她愿意用一世的苦,去換那一刻的甜!
她那時候的決然,甚至讓阮鶚都感到惶恐,只是見過了唐毅,看到他的從容自信,王悅影的心瞬間放下了,鋒芒也都收斂起來,乖乖做起來小女人,把一切都交給唐毅去處理。
但是不代表她就把一切都忘掉了,見唐毅竟然還要給阮鶚一條活路,她實在是接受不了。
抿著嘴,幽怨地盯著唐毅,看得唐毅渾身發毛,尷尬地笑了笑:“有事?”
“哼,哥,你忘了一句話嗎,叫做無毒不丈夫!”王悅影鄭重其事地說道,雖然她覺得這一刻自己就像是傳說中的壞女人,可是她不后悔,任何敢于破壞她幸福的人,都會承受她的報復!
唐毅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苦笑:“悅影,看來你的學問還是不成啊,那句話本來是‘無度不丈夫’,說的是男人要有度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我好歹也是翰林出身,未來的儲相……”
“不要東拉西扯!”王悅影兇巴巴說道:“哥。你真準備放了阮鶚?”
看著小丫頭凝眉瞪眼的樣子,唐毅的心頭只有無盡的暖意,為了自己不惜做一個惡人,這才是真愛!
唐毅動情地拉住王悅影的手。讓她坐在了自己身邊。
“傻丫頭,有些事情我是不想和你說的。”唐毅感嘆說道:“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了會失望。”唐毅干脆說道:“人一入官場,勾心斗角、智計權謀、趨炎附勢、寡廉鮮恥……有時候連自己想想,都會覺得驚駭,好好的人怎么會變成了惡魔。把什么都當成了棋子,真的太可怕了。”
王悅影仰著頭,她能清楚地看到了唐毅近乎完美的側臉,那樣的帥氣,那樣的出眾,也那樣的痛苦……
她激動地伸出嫩藕般的手臂,保住了唐毅的脖子,在他的耳邊喃喃說道:“哥,你不是壞人,永遠都不是——即便你變成了壞人。我也會變成壞女人,咱們到了地獄還是夫妻,有什么苦,有什么罪惡,我們一起扛著!”
聽著平靜如水的聲音,唐毅突然覺得自己好失敗啊,以往寫了那么多信,送了那么多禮物,加起來就比不上這幾句的殺傷力。堂堂六首魁元,竟然說情話的本事都比不上媳婦。真是羞愧死個人!
唐毅老臉通紅,他用力攬住了王悅影的肩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了。
“悅影。阮鶚闖出那么大的簍子,錦衣衛、還有監軍太監那邊早就往京城送消息了,沒準兒此刻抓捕他的欽差都快到了。他已經是一個死人,我不過是廢物利用而已。”唐毅緩緩說著,把他的打算都說了出來。
“士紳是歷代朝廷的根基,官吏和士紳是一體的。七大姓做得再過分,他們是官場集團的一部分,我也是這個集團的,當然,你們王家也是。”唐毅頓了頓,說道:“任何一個人都要找準自己的定位,不能背叛你背后的集團。我要是直接下手查抄七大姓,無論我有多么強大的證據,多么充足的理由,都會造成兔死狐悲,所有官員都會給我貼上狠辣陰險的標簽,這種刻板的印象形成,會影響我日后的前程。”
唐毅緩緩說著,能感到王悅影抓自己的力道大了幾分。
很顯然唐毅所說的正是官場最高深的學問,哪怕王忬和王世貞都未必能夠領悟。
“所以,我需要利用阮鶚充當急先鋒,讓他去敲開七大姓的強大的外殼,把里面的丑陋展示出來。七大姓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區區阮鶚是對付不了他們的,很有可能當他掀開蓋子的一剎那,就會被廢掉,我其實是讓他做一個神風特攻隊,上古鑄劍師在最后關頭,都會用人血祭劍,寶劍才能有靈性,阮鶚就是血祭之人!”
王悅影雖然不知道什么是神風特攻隊,但是唐毅的用意她總算是明白了。說起來阮鶚也夠悲催的。
七大姓拿他當成抹黑唐毅的一盆狗血,而唐毅反過頭用他做祭劍的人血,手段一般不二,唯一的差別就是唐毅更加高明。
他讓阮鶚誤以為還有生路,還在苦苦掙扎,只怕到死還是一個糊涂鬼兒,至于七大姓,他們直接送來了毒藥,相比之下,就顯得落了下乘。
或許是處在上位時間久了,七大姓變得遲鈍了,他們已經習慣于操縱別人的生死,并沒有想到,哪怕是一個螻蟻,拼命一擊的破壞力還是相當驚人的。
阮鶚相信了唐毅的話,他思量過,只要能把損失的銀子補上,朝廷就未必會治他的死罪,如果再把罪名推給了七大姓,他說不定就真的活了。
反正家人都得到了保護,他就是爛命一條,此時不拼,更待何時。
阮鶚還是很有魄力的人,他立刻掙扎著起來,喝下了送來的參湯,恢復了一絲斗志。他沒急著行動,而是好好思量對策,七大姓樹大根深,耳目眾多,沒有那么容易對付,要打他們措手不及,并不容易。
阮鶚先是向外面放話,說他被唐毅救了,兩個人還大吵了一架,唐毅說什么想一死了之,根本是癡心妄想,等著朝廷來收拾你吧!
同時,又請唐毅安排戚家軍,把行轅給包圍起來,造成阮鶚被軟禁的假象,另一面,唐毅也回到了知府衙門,閉門不出,任由商人鬧騰。
在外人看來,唐毅是擺明白了收拾不了爛攤子,要把罪名都推給阮鶚,而阮鶚已經服輸認罪,就等著朝廷發落。
把迷魂陣兒擺好,阮鶚暗中調集人馬,趁著夜色,兩路出擊,第一路直奔慶云庵,第二路則是四夷館,去捉拿琉球使團。
慶云庵雖然名為寺廟,實則花樣眾多,輕歌曼舞,吹拉彈唱,無所不有。自從成化以來,世風開放,文人的玩法花樣翻新。
有人用“水陸空”三個字總結,水就是秦淮河一般的地方,坐著花船,暢飲游戲,舒服愜意。陸就是路上的青樓楚館,也是尋常。至于“空”,可不是跑到天上玩機震,指的是空門,比如大名鼎鼎的卞玉京平時就是道士裝扮,讀書人的惡趣味可見一斑。
這一天,慶云庵中,歡笑不斷,李西平,蔡齊祥等人齊集一堂,想想一個月之前,他們還被唐毅抓捕,勒索了二百萬兩銀子,那個肉疼就不用說了。
誰知一個月時間,豬羊變色,三百多萬的貨物別劫走,市舶司面對著巨額賠償,準備關門大吉。
一下子就把輸的都補了回來,想到這里,就不由得開懷大笑,猖狂到了極點。在酒席前,除了那些尋常的歌女,還有不少尼姑道姑大半的妙齡女子,在人群之中,穿梭不斷,給這個敬酒,給那個夾菜,哄得大爺們垂涎有三尺長。
眼看著到了二更天,蔡齊祥摟著兩個道姑,晃晃悠悠說道:“諸位,今個兒高興,容小弟先去樂呵樂呵。”
李西平笑罵道:“就你小子猴急,罷了,快滾吧!”
其他人又是一陣大笑,蔡齊祥搖搖晃晃,從角門出來,直奔后院,剛走了沒幾步,突然眼前寒光一閃,一柄腰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別動!”
“啊!”蔡齊祥突然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摔倒,兩個道姑也一起驚呼,正在喝酒的那幫人還搖頭笑道:“這個蔡齊祥啊,一點都不知道檢點,怎么剛出門都干壞事啊,真的要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又是一陣狂笑。
他們正說著,突然外面響起腳步之聲,窗戶門瞬間被撞開,一個個提著鋼刀的拿著火銃的士兵涌了進來。
“都別動!”
慶云庵不是沒有防備,只是他們忘了一句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唐毅盯著慶云庵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戚家軍里面有專門訓練的夜不收精銳,他們偽裝技巧之高,甚至能潛到倭寇的軍營附近,探聽情報,小小的慶云庵對一般的兵丁衙役來說,是銅墻鐵壁,對于有唐毅暗中相助的阮鶚來說,和不設防沒的城市什么區別。
李西平、蔡齊祥,加起來十幾個人,來了一次二進宮,當看到阮鶚氣勢洶洶沖進了的時候,他們都傻眼了。
“你,你不想活了?”李西平驚聲尖叫道。
阮鶚仰天大笑,他的嗓子受傷了,發出的聲音怪異低沉,就好像來自地獄的小鬼,讓人不寒而栗。
“本官就是要活下去,才來抓你們!想拿本官當槍使,你們也配!”
阮鶚吐了一口濃濁的血痰,直直甩到了李西平的臉上,一瞬間他簡直心花怒放,別提多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