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輕飄飄的一句話,透露出來的東西簡直嚇死個人。趙旭一瞬間手腳都冰涼了,他癡癡地盯著唐毅,嘴巴張大,舌頭吐出,都忘了收回去。
“趙旭,說你這個人笨,的確不夠聰明。”唐毅負手而立,笑著說道:“在開海之前,東南的貨物都要走私出海,寧波啊,泉州啊,這些大港都走不了,就只能走漳州的月港,那里水淺,大船無法靠岸,只能利用小船搬運,非常不方便,正因為如此,朝廷看不到,才成了走私的天堂,漳州聚集的海盜多達數萬人,里面魚龍混雜,又不少就是七大姓的打手,我說的可對?”
趙旭徹底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何等的怪物啊,怎么連如此隱秘的事情都知道,莫非他真是星宿下凡,能預知外來?趙旭當然不知道穿越這種事情,他只能把一切歸功于神明。但是說穿了也就沒什么神秘的,唐毅上輩子就知道隆慶開海的事情,也知道地點選在了月港。
再加上老師唐順之,還有楊繼盛等人的介紹,唐毅很容易把目光放在漳州,放在月港。
“趙旭,我再告訴你一個竅門,人世間的事情不少,可歸根到底,都是一個利字左右。”唐毅淡淡地說道:“在開海過程中,損失最大的兩伙人,一個是七大姓的海商,一個是月港的海盜,他們都指著走私活著,失去了走私暴利,就等于要了他們的命根子,豈能不和我拼命,我說的沒錯吧?”
有些人就是能從紛繁復雜的局面中,看到核心,很顯然唐毅就具備這種能力。
趙旭聽完他的話,也不得不佩服唐毅的本事,可是他依舊沒有認輸的意思,相反冷笑起來。
“唐大人,你果然不同凡響,可是我還是不信,因為就算你看清楚了,也沒有力量阻止!”趙旭呲著牙,嘻嘻笑道:“你的勢力,你的才智在海上不管用。”
“說得好,說得好啊!”唐毅嬉笑道:“趙旭,你的確比一般人聰明點,可你還是錯了,我固然左右不了海上的事情,但是七大姓也沒有辦法,你說是不?”
趙旭在短暫錯愕之后,終于露出了駭然的神色,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突然身體劇烈哆嗦起來。
“不,不可能!”
“沒什么不可能的!”唐毅斷然說道:“趙旭,你還是沒有參透一個利字,我問你,王直徐海那些人會甘心喝七大姓的洗腳水嗎?他們就不想甩開七大姓,獨吞好處?”
話說到這里,趙旭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軟軟癱倒,張著口,瞪著眼,像是離了水的鯰魚,絕望地喘息著。
七大姓實力不俗,可是他們畢竟是世家,不是扯旗造反的山大王,直接歸他們控制的人馬不多,俞大猷又是一員悍將,想吃掉幾十艘貨船,七大姓沒有那個本事。那就只有找盟友,海盜頭子王直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而趙旭呢,他自從上次綁架失敗之后,流落到了海外,這家伙雖然不會打仗,但是撈錢的本事一流,加上頭腦靈活,善于縱橫捭闔,在山頭林立的倭寇中間,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他始終是忘不了和唐毅的仇口,聽說唐毅南下開海,他就嗅到了機會,同七大姓聯絡,幫著和王直穿針引線。到了后來,更是親自化裝成琉球使團,登陸泉州。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了多少事情,比如把阮鶚弄來,比如安排手下盧鐵漢去市舶司買東西,又故意暴露出來,制造捉拿唐毅的借口。
鼓動船隊出海,甚至給阮鶚送毒藥,可謂是處心積慮之極,只是他萬萬想不到,辛苦的算計都落空了,唐毅這一次贏得比上次還要漂亮,還要干脆,連東山再起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趙旭已經猜到了唐毅的手段,同時也不由得為七大姓感嘆,碰上了如此妖孽的對手,也算是他們倒霉。
七大姓壟斷走私,王直等倭寇頭子也多有怨言,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不和七大姓合作,根本就拿不到貨物,沒有貨物走私,又怎么維持幾萬人馬的吃喝!
往常倭寇沒有選擇都是忍著,可是市舶司出現卻不一樣,有了光明正大的商貿途徑,只要唐毅高高手,他們就可以像普通商人一樣購買商品,不用多花冤枉錢,最初王直他們的理想不就是迫使大明答應開海貿易嗎!
雖然時過境遷,他們的野心更大了,但是朝廷能開海,他們還是歡喜鼓舞的。至少在擺脫七大姓盤剝的問題上,雙方還是能合作的。
實際上胡宗憲早就動了招安的念頭,尤其是年前和唐毅談過之后,胡宗憲的勁頭兒就更大了,他一心要把王直弄到岸上。
可是七大姓卻沒有發現危機,他們還一廂情愿,認為倭寇和朝廷是水火不容的兩伙人,不會有合作,倭寇只能仰仗著他們的幫忙,才能生存下去,王直不過是他們手下的一條走狗,讓他咬誰就咬誰,絕對不會含糊……
不得不說,他們的遲鈍害苦了自己。
王直的人馬非但沒有幫著他們,還和俞大猷一同聯手,把七大姓的人都給干掉,在事發海域找到的殘骸都是七大姓的手下,至于一些散落的貨物,也是俞大猷有意為之,迷惑對手而已。
而在幕后導演一切的就是唐毅。
有人要問,唐毅不是被囚禁了,他怎么遙控一切呢?
奧妙都在銀票上,唐毅不是大肆采購聘禮嗎,他每天往外送銀票,那些看管他的人拿到了銀票,就要去錢莊兌換成銀子,然后才能平分。
而收銀票的錢莊正好是交通行下屬的,唐毅被抓,他手下的人能不行動嗎,不用別人,光是吳天成這個好學生就動員了無數人員,盯著巡撫的行轅。見有人拿著唐毅開的銀票來兌換,吳天成當然一清二楚,他知道老師不會無的放矢。
他悄悄把銀票放在火上面一烤,就什么都清楚了。
別人看唐毅是被囚禁,無能為力,實則一切還都在掌握之中,一舉一動,根本逃不出他的眼睛。
當然猜到了是一回事,但是要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七大姓和倭寇合作多年,早有默契,倭寇又和朝廷勢同水火,如何讓倭寇反戈一擊,光是商品上放手還不行。
為了能擺平王直,唐毅不得不拿出了真金白銀。
他曾經給嘉靖說過,利用大明和倭國的金銀差價,套取利潤,當時還把嘉靖說的臉紅心熱,躍躍欲試,只是大明的水師不成,嘉靖只好打消了念頭。可是王直手上的水師厲害啊,東亞的海上商路有一半都控制在他的手上。
王直欠缺的是銀子,唐毅向王直建議,由官銀號借銀子給王直,讓王直從倭國套取利潤,賺的錢雙方對半分。而且唐毅還答應平價出售貨物給王直。
這個條件可非同小可,王直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金銀往自己的倉庫跑。
王直這家伙貪財,而且他年紀也大了,誰都想葉落歸根,朝廷拋出橄欖枝兒,王直可不想錯過。
唐毅的方案是通過胡宗憲的管道送過去的,到王直的手上,已經是六天之后,轉過天就是和七大姓約定的搶劫時間,王直思考了一個晚上,在最后關頭,他斷然下令,讓手下人幫著官軍,把七大姓的人馬給一勺燴了。
“船只被搶劫只是一個假象,而實際上俞大猷的船隊已經暫時到了王直那里做客,如果我沒說錯,此時俞大猷應該率領著水師,去封鎖月港,另外戚繼光帶領著三千人馬,連夜趕往漳州,楊繼盛楊大人也調集了一萬多兵丁,要來一個水陸夾攻,把月港的海盜一窩端了。”
趙旭已經被連環的轟炸,弄得頭暈眼花。他現在想想,自己搞得那些小動作和唐毅的大手筆比起來,簡直天差地遠。
這家伙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天下震驚!
月港的海盜和七大姓聯系密切,一旦被攻破,七大姓就會陷入空前的被動,他們離著覆滅就不遠了。
唐毅又贏了,贏得徹徹底底。
趙旭突然有一種死了也好的覺悟,和唐毅生存在一個時代,簡直就是天大的悲劇!
他艱難地爬起來,仰著脖子,對唐毅說道:“來吧,給我一個痛快!”
唐毅突然蹲了下來,笑道:“趙旭,就這么死了,你不覺得可惜嗎?或者說,你還有沒有遺憾?”
趙旭遲疑一下,唐毅又補充道:“你要是想說沒有弄死我,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立刻讓人砍了你。”
趙旭突然搖頭苦笑,“唐大人,敗了兩次,我趙旭有自知之明,我永遠也不是你的對手。說起遺憾,我倒是沒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又一次綁了一幫紅毛鬼子,聽他們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是圓的哩!”趙旭突然笑道:“唐大人,您學究天人,他們說的可笑不?如果是圓的,我們不都掉下去了?”自知必死無疑,趙旭反而輕松起來,語氣中透著放松。
唐毅突然覺得這個人也不是那么一無是處,至少好奇就是好的。
“趙旭,他們說的還真是對的,只是這個球太大了,我們感覺不到而已。”唐毅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笑道:“趙旭,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帶著船隊環球航行,驗證大地是圓的,只要你肯答應此事,我就給你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