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和蔡家被查抄,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些年他們干了多少壞事,賄賂了多少官員,有多少案子,用罄竹難書都不足以形容。
不光是東南,有人用八百里加急,把消息傳到了京城,一直閉關的嘉靖都被驚了出來,徹夜不眠,從內閣到六部,全都陷入了震撼當中。
七大姓剩余的五家惶惶不可終日,動用一切關系,打聽消息,尋求幫助,甚至有人暗中準備船只,如果被抄家,就亡命海上,做一個倭寇。
那些和七大姓有關系的官員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誰知道李家和蔡家藏了多少東西,隨便拋出一點東西,那不就要了命嗎?
按照往常的經驗,遇到牽連無數的案子,就應該趕快派人去捂蓋子,銷毀證據,趕快結束亂局,讓大家都能安心。
畢竟不管是嚴黨還是徐黨,甚至包括內廷的太監,誰也承擔不起超級地震。
可偏偏這一次的情況就不同,竟然沒人敢動作,一個個好像驚呆的木雞,等著要命的一刀落下來。
是這些大人物都傻了嗎,當然不是,一個阮鶚在他們眼里,屁也不是想要弄倒他,輕而易舉,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另一個更震撼的消息傳來,把他們所有人都打傻了。
就在貨物被劫持的第十天,俞大猷率領著五十余艘戰船,奇跡般出現在漳州月港外海。同時戚繼光率領著三千戚家軍打先鋒,楊繼盛督著人馬隨后,水路并舉,一戰成功。
是役,斬殺海盜一萬三千余名,俘虜三萬多人,只有不到三千人逃到海上,為禍多年的走私海盜集團,被徹底摧毀。
戚繼光和俞大猷,一龍一虎,名震天下。
幾乎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程度,民間的多少熱血男兒都以這兩位為榜樣,更有人要學他們,提三尺寶劍,掃平狼煙,甚至冒出了投軍的熱潮。
同民間的歡喜鼓舞不同,官場上卻是噤若寒蟬。
月港,對于嘉靖來說,或許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可是大凡在東南干過的官吏,心里都清楚,那可是一顆了不得地雷,甚至比起李家和蔡家還要恐怖一萬倍。
這些年來,倭寇的成因不是沒人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敢說。哪個地方官能說我治理不善,官逼民反,弄得烽煙四起,民不聊生,這和找死有什么區別。又不能像唐毅一樣,對海禁發起挑戰。
無奈何大家伙就選擇隱瞞,選擇推諉,把海盜說成倭寇,從內憂變成外患,至少能減輕一些罪責。
他們也清楚,所謂的倭寇,來自于破產織工和海商,如果繼續厲行海禁,倭寇只會越來越多,不可收拾,俗話說堵不如疏,唯有放寬貿易,才能有一條活路。泉州,福州這些顯眼的地方不成。
弄來弄去,相對偏僻的月港就成了走私的首選。
漳州和泉州緊鄰著,泉州作為昔日的第一大港,底子比漳州好很多,可是近些年,漳州的戶口竟然到了三十萬之多,比起泉州足足多了十萬人,還不算那些黑戶。
如此反常的人口現象,只有一個合理解釋,就是走私貿易,造成了月港的畸形繁榮。
這事情在官場上,不說人人皆知,也是公開的秘密。
只不過誰都清楚,走私貿易不只是海商大姓,還包括東南的世家,甚至連江西的瓷器商人都卷入其中。
嚴閣老是江西分宜人,徐閣老是南直隸華亭人,要真是把蓋子都打開,然后依法辦事,大明朝的黨爭立刻就消失了,因為嚴黨和徐黨基本上就尸骨無存,剩不下幾個人。
稍微懂點事的人,有些經驗的,都不敢輕易碰觸月港這顆地雷。
但是偏偏就出了個愣頭青唐毅,他進入官場才一年多,就驟然坐到了關鍵位置,自作聰明,把月港給端了。
好多人都把唐毅罵翻了,可是再了解一下情況,這幫人也無話可說。
要說起來,還真怪不得人家唐狀元的頭上。
月港的海盜竟然主動去搶劫市舶船隊,三百多萬的貨物,要是丟了,唐毅這輩子就栽了。多少人聽說都捏了一把冷汗。
可接下來卻出乎所有人預料,人家唐毅手段高明,被囚禁之中,還能給俞大猷下令,讓他小心提防,竟然反敗為勝,把海盜都給消滅了。
盛怒未息的唐狀元海陸并舉,端了月港匪巢,這也是情有可原,誰遭了這么大的暗算,能不還手啊!
更何況,唐毅在攻破月港的第二天,就立刻趕到了漳州,下令把所有帶字的文件都給封存起來,不許外泄一份。
顯然唐毅也知道事情大條了,可問題是一場戰亂下來,誰知道還有多少罪證流失了,誰知道跑出去的海盜帶沒帶著要命的東西。
而且月港又不止唐毅一個,還有楊繼盛,還有漳州的知府,福建的巡按,大家伙眾目睽睽,事情能瞞得住嗎?
月港的事情鬧出來,反而弄得沒人敢為李家和蔡家說話,這種關頭實在是太危險了,誰跳出來當出頭鳥,沒準就冒出一封書信,說是家族參與了走私,那時候可就黃土泥掉到了褲襠里,說也說不清了。
自從東南的事情冒出來之后,京里頭多少官員,就連嚴家父子都食不甘味,寢不成眠,老嚴嵩唉聲嘆氣,不斷問兒子,到底攙和沒有?
嚴世藩也是有口難言,嚴黨的攤子那么大,江西的瓷器商人都走他們家的門路,誰知道能牽連到誰。
“唐毅這個小畜生,在京城的時候找麻煩,跑到了東南,還不消停,等老子有機會,一定捏碎了他!”
天下大亂,形勢大好。
別人寢食不安,咱們的唐大狀元可別提多舒坦了,整天把自己關在衙門里,和王悅影膩歪著,王姑娘提了一句外面的蔬菜不新鮮,唐毅就立刻行動,一個下午,把后花園的花花草草都給扒光了。
要說知府衙門的后花園,可是經過了好幾代知府的精心打理,引種了不少珍品,其中從大理弄來的兩棵茶花就價值五百兩銀子。
就連楊繼盛那么節省的人,都悉心照料,不辭勞苦,每當處理公文累了之后,都喜歡看一看,整個人都輕松了。
輪到了唐毅,這位連眉頭都沒皺,直接給拔了,放在太陽地曬了三天,然后送到廚房給燒了。
據說此事傳到楊繼盛的耳朵里,這位足足罵了唐毅一個時辰,都不帶重樣的。
把花園收拾干凈,又讓人弄了好幾車稀泥,和上了沙土和草木灰,灑在了花園,然后再用犁杖翻了幾遍,土壤弄得又松又軟,透氣保水,肥勁十足,不用問,這要是種上了蔬菜,一準好吃。
唐毅穿著草鞋,帶著草帽,像模像樣地刨坑下籽,別提多認真了,都沒注意到有人來拜訪。足足種完了一壟,一抬頭,兩個人正并肩站著,一臉怪異地看著他。
“啊,是子理兄啊!”
來人正是臺州知府譚綸,陪著他來的是楊繼盛,這二位都穿著干干凈凈的官服,尤其是譚綸,人長得帥氣,衣服一塵不染,風度翩翩,站在那就跟一棵玉樹似的。
唐毅可倒好,一身老農的打扮,滿頭汗水,和這二位真是沒法比。楊繼盛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唐行之,你個焚琴煮鶴的混蛋,你說說,哪個狀元郎像你這樣,簡直丟人,太丟人了!”譚綸沒說話,可還是一個勁兒點頭附和。
唐毅搖搖頭,“我說椒山先生,你這就不對了,做人啊要吃得龍肝鳳髓,也吃得苦菜根兒。你說我焚琴煮鶴,只怕是要不了多久,我連窩窩頭都吃不上了,趁著還有點權力,我在這學學種地,沒準就能用上來。”
這個理由太強大了,強大到欠揍,把楊繼盛給噎得沒有話說,他一回頭,看到了譚綸,怒道:“子理兄,你還不說說他!”
譚綸微笑著搖頭,“依我看,還,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當然了,這話我也不好說。”楊繼盛差點噴血,笑罵道:“譚子理,你可是欽差大人,耍什么滑頭?”
唐毅一聽,急忙把鋤頭放在了一邊,神色慌張地問道:“譚大人,福建的事情交給你了?圣上真是慧眼識人啊,我這條命多半保住了。”
譚綸苦笑著擺擺手,“行之,我哪有那個本事,實話告訴你,這次派來的欽差一共有五位,而我。”他一指鼻子,無奈道:“我是那個最沒權力的。”
唐毅也愣了,“這么這么多?”
“那可不,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戶部右侍郎趙貞吉趙大人,還有御馬監的石公公,以及錦衣衛的三太保霍建功,你說和這四位相比,我譚綸算什么。”
五位欽差一起辦案啊!
唐毅和楊繼盛都嚇了一跳,誰都知道東南的事情大條了,朝廷肯定會派遣要員來調查,沒想到,一起派下了五位,這里面的學問可就大了。
首先鄢懋卿是嚴嵩的干兒子,嚴黨的核心成員,奸猾過人,不容小覷。而趙貞吉呢,他是徐階的學生,素有清名,和嚴黨不對付,還挨過廷杖,可以說這二位是天生的冤家對頭,分別代表著嚴黨和徐黨。
石公公代表司禮監,霍建功代表錦衣衛,而譚綸是臺州知府,熟悉東南的情況,堪稱半個地頭蛇。
我滴乖乖!
唐毅一陣腦袋發脹,不由感嘆:嘉靖,你這是要查案啊,還是要看打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