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鶚死了!
唐毅正在吃飯,夾起的一個獅子頭滾落,衣服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油跡,竟恍然不覺,整個人都傻掉了。
凡是得罪過自己的,都會記到一個小黑本上面,咱們有賬不怕算。阮鶚也在這個小黑本上,只是唐毅可不希望他這么死去。七大姓只抓了兩家,還有五家逍遙法外,唯有順著阮鶚這條線,才能把他們揪出來,一起干掉。
可是阮鶚死了,一條寶貴的線索就斷了,而且身為一省巡撫,稀里糊涂死了,就算沒有問題,也會引人浮想聯翩,更何況唐毅并不相信阮鶚會自殺,幾天之前,他為了保住命,帶兵查抄了李家和蔡家,一個敢打敢拼,勇往直前的家伙,豈會輕易死掉,只怕稍微有點腦子都會認為他是被自殺,而不是自殺!
那誰又是那一只黑手呢?
唐毅來回踱步,吐出了兩個字:“心學!”
沒錯,阮鶚身為歐陽德的弟子,是正兒八經的心學門人,鄢懋卿威逼利誘,讓他供認和倭寇勾結,并且逼著他說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心學士紳,就是徐階!
如果阮鶚扛不住嚴刑拷打,真的招認了,對徐閣老來說,絕對是一個晴天霹靂。來自內部的指責,比起外面的控訴更有威力,至少會讓徐閣老灰頭土臉,甚至丟官罷職,為了保住自己,讓阮鶚閉嘴,就成了最簡單有效的方法……
“不是,絕對不是!”
譚綸斷然說道:“阮中丞活著未必能查到心學門下,反倒是他死了,能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嗎?想不查也不行了!”譚綸仰頭看著唐毅,近乎哀求道:“行之,你可要相信我們。”
唐毅點點頭,“我當然相信子理兄,只不過——我信不信沒用,鄢懋卿一定會利用阮鶚之死大做文章。把矛頭對準心學。”唐毅攤攤手,苦笑道:“這回好了,胡宗憲沒有危險了,徐閣老倒是麻煩了。”
自從到了東南,譚綸頭一次感到強烈的無力感。
不管是倔強的趙貞吉,還是依仗嚴閣老撐腰的鄢懋卿,還有心學士紳,海商大族,甚至包括浙直總督胡宗憲,哪一方都能影響朝局,偏偏又利益糾葛,已經說不清誰好誰壞,該站在那一邊。
而且憑著他的地位和權勢,也沒有資格攙和進去,就好像一葉小舟漂在海面上,隨著波濤上下起伏,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一個大浪,就把船給掀翻了。
“唉,行之,我是束手無策,風吹到哪里,就要跑到哪里,只盼著老弟能力挽狂瀾了。”
唐毅苦笑一聲,“子理兄輪官職咱倆平級,你都沒法辦法,我又有什么咒念。”
“行之過謙了,總而言之,為了大局,盡力而為吧。”
譚綸知道唐毅的一些底細,他的辦法肯定比自己多,只是譚綸也不敢確定唐毅究竟能不能扭轉眼前的局,畢竟嚴黨和徐黨之爭,就仿佛兩只洪荒巨獸,而唐毅和他們比起來,就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帶著滿腹的惆悵,譚綸急匆匆回到了欽差行轅,其他四位欽差早就已經齊集一堂,趙貞吉和鄢懋卿就像是兩只集滿了怒氣的斗雞,一見面就掐了起來。
鄢懋卿說趙貞吉審訊之后,人就死了,肯定是他殺人滅口,做賊心虛。趙貞吉豈是吃素的,立刻罵回去,說是鄢懋卿栽贓陷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雙方你來我往,爭吵的比以往還要激烈,石公公和譚綸這些人干脆連插嘴的余地都沒有。一口氣吵了一個多時辰,雙方總算是斗累了,垂著頭,大口喘氣,不在說話。
譚綸總算找到了機會,試探著說道:“二位大人,下官以為還是盡快查清楚阮大人的死因吧,毒藥究竟是誰給他的,也好讓事情盡快水落石出。”
石公公說道:“說得好,這才是正辦。”
趙貞吉和鄢懋卿思索一下,一起點頭。
案子交給了譚綸和霍建功,他們一個精明過人,一個經驗豐富,雙劍合璧,很快就調查出了眉目。
首先譚綸仔細檢查了阮鶚的牢房,他發現地上有幾片細碎的瓷片,很是精致,和牢房的粗瓷完全不一樣。
譚綸當即拷問獄卒,從獄卒的嘴里他知道了一條有用的消息,原來在趙貞吉審訊之后,阮鶚心情不錯,竟然在半夜的時候,嚷嚷著餓了,還拿出一塊銀子,讓獄卒給他弄點吃的。獄卒也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敢怠慢,跑到了街上,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酒樓,弄了四道菜,一壺酒,給了阮鶚。
阮鶚大吃二喝,獄卒只聽到了一聲破碎的聲音,跑過來一看,是阮鶚把酒壺給打碎了。獄卒還擔心這位用碎瓷片自殺,將大塊的掃了出去,只留下幾塊小碎片,被譚綸給發現了。
“酒壺,碎裂”
譚綸喃喃自語,“你們好大的狗膽,竟敢給犯人送外面的吃食,不想活了?”
獄卒嚇得跪在地上,汗流不止,“啟稟大人,小的們都十分小心,送來的酒菜都讓廚師先吃了一口,絕對沒有毒,才敢給大人送來的,誰知,誰知他就死了!”
譚綸沒空搭理獄卒,他讓人把阮鶚的尸體抬來,廢了好大勁兒掰開手心,赫然見到一個小葫蘆,已經被他給捏碎了。
霍建功湊了過來,仔細一聞,葫蘆上還帶著一絲酒氣,拿來一碗酒,把葫蘆碎片放進去,泡一會兒,用銀針一試,微微變黑。
這下子譚綸和霍建功都明白了,試有人把毒藥轉進小葫蘆里,然后密封放進酒壺,試毒的人倒了一杯喝,當然沒問題,可是阮鶚他早就知道,酒壺里有毒,故此他把酒壺摔碎,拿到了里面藏著的毒藥。
阮鶚為什么要自殺,譚綸已經無暇顧及,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那家酒樓是什么人開的,又是誰要給阮鶚毒藥,讓他死去!
沒說的,譚綸立刻帶領著人手,讓獄卒領路,一口氣殺到了“小有天酒樓”,當即把所有東家伙計都給抓起來。
嚴刑拷問,當天是誰給阮鶚做的菜,酒又是從哪里來的。問來問去,問到了一個小伙計,他招認是通匯錢莊的王賬房給他的一壺酒,還給了他二兩銀子,讓他把酒給換了,不要告訴別人。
有了線索,立刻順藤摸瓜,找到了通匯錢莊,一打聽并沒有一個王賬房,譚綸向周圍的人詢問,卻聽說是有一個王賬房的,只是今天沒來。
譚綸立刻讓人去尋找,到了王賬房的家里,剛一推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兩具衣不遮體的尸體,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男的肚子都被劃開了,鮮血流了一地。女的則是喉嚨斷掉,兩個人的都滿臉惶恐。
“唉,晚了一步,被滅口了!”
譚綸感嘆著,大步往門外走,突然窗戶外面的大水缸發出了動靜,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從里面爬了出來,沖著譚綸大喊道:“大人,您是找我吧,小的就是王賬房啊!”
一問之下,譚綸才鬧清楚,原來死的那兩個人是王賬房的媳婦和徒弟,把毒藥送出去之后,王賬房心里就別別扭扭,總覺得良心不安,他特意跑到了廟里叨念了許久才往家里走,他進到胡同的時候,發現有黑衣人跑到了他的家里,緊接著就是兩聲慘叫。王賬房的媳婦和徒弟有些瓜葛,黑燈瞎火,殺手誤以為徒弟是王賬房,就把兩個人都給殺了。
要不怎么說現世報呢,王賬房有心跑,卻又怕被殺手發現了,他只好躲在了家里頭的水缸里面。他心說死了人,朝廷肯定要追查,只要官家來了,他就有救了。
譚綸聽完之后,忍不住感慨,心說那個小徒弟也夠倒霉的。他讓衙役把兩具尸體收拾了,而后帶著王賬房,重新折返通匯錢莊。
有了王賬房指證,譚綸順利拿下了掌柜的,一問之下可了不得,此人姓金,名叫金玉珽,他沒什么,他的堂兄叫金玉璿,此人的兒子就叫金達,當初和唐毅爭奪會員的那一位!
金家和嚴嵩父子簡直不能用過從甚密來形容,有人管金家叫在野閣老,根本就是嚴黨的化身!
消息傳到了趙貞吉的耳朵里,老夫子一下子就來了斗志,他真想放聲大笑,沒想到老天爺都在幫他。
阮鶚竟然是嚴黨之人害死的,看你鄢懋卿還有什么說的。
鄢懋卿也的確沒什么說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剛剛他還氣勢洶洶,擠兌趙貞吉,話還沒涼,都要落到自己頭上了。
鄢懋卿又氣又恨,一張臉都變成豬肝色,喘著粗氣,隨時都能昏過去。
趙貞吉真有心給他兩句,把這個家伙氣死算了,可是又一想,時間緊迫,不浪費那個功夫。趙貞吉立刻換上了官服,就往大堂跑,要立刻審問金玉珽。
這一幕唐毅都清楚看在眼睛里,他絲毫沒有因為火燒到了嚴黨而喜悅,或許兩位欽差大人都沒有察覺,從阮鶚之死,又查到了通匯錢莊,牽連到嚴黨,就仿佛有一只黑手,在后面推波助瀾,主導著辦案的節奏,鄢懋卿,包括趙貞吉,都被帶入了人家的節奏,而全然不知!
正在唐毅愣著的時候,有衙役跑了過來,在耳邊低低聲音說道:“趙大人讓您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