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一場火災說起,在二月十八,陜西巷一處名叫富貴苑的所在被人一把大火給燒了,東家被活活燒死,少東家披麻戴孝,到處鳴冤,從大興縣,宛平閑,到順天府,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差告御狀了。
這些衙門無一例外,全都不受理,好的把人趕出去,差一點的直接上板子。少東家的兩條腿都被打爛了,只能在地上爬,和乞丐淪落到了一起。
如果不出意外,要不了多久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餓死。
只是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天他爬著回住的破廟,正巧有一乘轎子路過,由于他餓的沒有力氣,爬也爬不快,管家憤怒之下,就拿著鞭子抽他。
慘叫聲驚動了轎子里的人,急忙落轎,從里面走出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官吏,個頭不高,也不帥氣,不過是七品官而已,從外面看不出一絲了不起,一撈一大把。
他把少東家叫了起來,耐心詢問,少東家見他好歹是個官員,死馬當活馬醫。哭訴了冤情。此人聽完之后,什么都沒說,收了狀紙,讓管家找個修養的地方,又請來了醫生診治。對少東家保證一定幫他伸冤。
這家伙是真有底氣,還是吹牛皮呢?
如果你知道此人的名字,就不會這么想了,他叫耿定向,字在倫,湖廣黃安人,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算起來是唐毅的同科,他卻是丙辰科中,少數不買唐毅賬的人。
不過人家有這個資本,在考中科舉之前,耿定向就是有名的學者,和弟弟耿定理一起辦學收徒,博采眾長,被人尊為天臺先生,在士林中威望極高。就連張居正那樣心高氣傲的人,都不惜折節下士,虛心請教。
耿定向如今又是御史,他仔細調查,案情很快弄明白了,燒了富貴苑的不是別人,而是順天府的通判,名叫吳紹。
一個區區的六品官,在天子腳下行兇,竟然無人敢管,簡直豈有此理!
耿定向察覺背后肯定不簡單,繼續追查下去,這個吳紹的父親竟然是當朝的禮部尚書吳鵬。
這下子耿定向更有興趣了,他深挖吳紹的情況,發現的東西越來越多,也讓他越發震驚不已。
吳紹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入仕不過兩年,就從行人升到了順天府通判,速度不可謂不快。
在通判任上,這家伙胡作非為,也不點卯,到處飲酒作樂,弄了一幫狐朋狗友,橫行京城,仗著有一個天官老爹,就為所欲為,活脫一個惡少作風。
耿定向看到這里,就更加懷疑了,憑著吳紹的德行,如何能考中進士呢?
還要查!
很快他就找到了原因,嘉靖三十八年的主考是禮部尚書吳山,而副主考是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此人名叫董份。
董份又是何許人呢,他是吳鵬的女婿,吳紹的姐夫!
事情到了這里,耿定向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一樁欺壓百姓的小案,一樁科舉營私舞弊的大案,吳鵬、董份、吳山、你們等著我的!
就在廷推閣員的前兩天,耿定向寫成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萬言書,送到了內閣。
在奏疏中,耿定向一口咬定吳紹是靠著裙帶關系考上進士的,父親吳鵬就是罪魁禍首,而姐夫董份是實際執行的,而禮部尚書吳山有庇護之罪……
一口氣彈劾了三位部堂高官,火力之猛,超乎想象。
嚴黨一下子就傻眼了,往常應付這種事情,慣用的手段不少,比如蒙蔽圣聽啊,比如倒打一耙啊,比如誣陷構害啊……
可是到了耿定向這里,全都不管用了。
首先這是廷推的關鍵時刻,根本瞞不了嘉靖,其次攻擊的對象是吳鵬等人,并非嚴嵩父子。嘉靖會庇護嚴家父子,可不會庇護嚴黨的狗。再有耿定向本身是大儒,對他下手,就會激起士林的反彈。
而嘉靖三十八年這一科,正是嚴黨用來補血的一科,的確問題重重,經不起檢驗,一旦牽扯出科舉大案,那可就人頭滾滾,后果不堪設想了……
嚴世藩把手下的呼朋狗友都找了過來,尤其是吳鵬和董份,更是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可是罵完了,問題總要解決吧!嚴世藩琢磨了半天,不能硬干,只有使一個拖字訣,先交給三法司調查,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又都是他們的人,拖過了這一段風頭再說……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徐閣老隱忍了多年,一身功力總算是達到了圓滿,出手之狠辣、精妙,讓人贊嘆不已。
徐渭對著眾位兄弟,侃侃而談:“耿定向在這個時候上書彈劾,縱然拿不下吳鵬和吳山等人,但是滿朝之士,也不能推舉一個涉嫌科舉弊案的人進入內閣,成為百官之師,因此吳山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廷推。”
曹子朝也跟著嘖嘖贊道:“吳山沒戲了,嚴黨能推的人可就不多了,反而徐閣老手上的棋子都浮了上來,豬樣變色,一夕之間啊!”
唐毅知道,曹子朝說的正是趙貞吉。
東南的案子對趙老夫子損傷很大,全靠著徐階周旋,他才保住了官位,不過也從戶部右侍郎調任禮部當了右侍郎。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禮部是出了名的清貴衙門,不在科舉年,禮部尚書都可有可無,更遑論侍郎了。
大家都以為趙貞吉是被發配了,只是接下來的事情就好玩了,先是左侍郎董份從禮部調到了吏部,景王的師父袁煒接任右侍郎,趙貞吉往前挪了一步,成為了左侍郎。
不過這點變化沒有什么,因為上面還有一個尚書吳山壓著呢!
可事到如今,圖窮匕見,情況就大不相同。
大明以禮法治國,因此入閣的大學士除了必須是翰林出身之外,入閣前的職務多為禮部尚書,吏部尚書緊隨其后,其余戶部和兵部也有機會,至于刑部和工部,都離著清貴太遠,根本湊不上去。
如今吳山被彈劾,沒法參加廷推,禮部的二把手趙貞吉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入閣個標準是三品以上,除了尚書之外,侍郎也是可以的,不過這個侍郎一般僅限于禮部。也就是說,趙貞吉一下子成為了入閣的大熱門。
半廢的一子,突然變成了過河的小卒,成大車了。
唐毅暗自咀嚼徐階的高明,也是贊嘆不已。趙貞吉是姜桂之性,老而彌堅。他要是入閣,絕對沒有嚴嵩的好果子吃,而且他和徐階師徒聯手,所向睥睨。
看起來徐階布這個局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準他早就知道科舉的弊案,故意引而不發,等到這時候拋出來,真是致命一擊。
兩個尚書,加上一個侍郎,嚴黨這邊還剩下誰能和趙貞吉爭,而且時間緊迫,怕是推出了人選,也沒法獲得中立派官員的認可。
算來算去,徐階的贏面都非常大,如果趙老夫子順利入閣,或許嚴黨的末日真的就要到了。
唐毅左思右想,總是不大相信。
三天的時間,飛速而過,唐毅早早起來,王悅影服侍著他,穿戴好了官服,又端來了小小的一碗參湯。
說起來參加廷議也不是什么好事,在皇帝的面前,恭恭敬敬站著,不能喧嘩,不能吃東西,不能上廁所,否則就有慢君之罪。
年輕的官員還好說,像唐毅一般,喝點參茶,就能頂得過去,那些年老的大臣,甚至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敢喝水,生怕在金殿上漏尿,成為千古笑柄。
拾掇完畢,唐毅捏了捏媳婦的鼻子,“你家男人就要去投下莊嚴的一票,沒準我這一票,就能決定一位閣老的命運,驕傲不?”
“嗯。”王悅影紅著臉,湊近了唐毅的耳邊,低聲說道:“哥,你是最棒的!”
唐毅心滿意足一笑,上了轎子,早早趕到了西苑禁門之外。他剛一下轎,就看到三三兩兩的大臣都在議論紛紛,一眼看到了唐順之,老師不是被彈劾了嗎,怎么也來了,唐毅急忙小跑著到了面前。
“弟子見過師父。”
唐順之微微點頭,難掩自豪,徒弟都能參加廷推了,真是了不起。其他人也都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這時候高胡子也湊了過來,笑道:“荊川先生,名師高徒,真是讓人欽佩啊!”
唐順之也笑道:“高大人,聽說你整頓國子監,頗有成效,要不了幾年,也是桃李滿天下啊!”
高供滿謙遜地說道:“那幫兔崽子和唐大人如何相提并論?能考中幾個,我就心滿意足了。”
嘴上這么說著,可是高供的得意誰都看得出來,顯然他信心十足。
談了兩句,各自就退到了一旁,等待著今天的主角到來。就在轉身的時候,唐順之低聲說道:“徐華庭昨天派人讓我來的,他是志在必得啊!”
唐毅默默點頭,他不由得盤算起來,他和老師就是兩票,如果殺得激烈,他們沒準就是關鍵的少數,能扭轉乾坤,這種感覺還真他娘爽快!
正在他思索的時候,三頂轎子腳前腳后,到了禁門,從最后一頂轎子走出來一個大白胖子,只有一只獨眼,正是嚴世藩,當他經過第二頂轎子的時候,里面的人也快步走了出來,和嚴世藩一起到了第一頂轎子,親手撩開了轎簾,將老態龍鐘的嚴嵩攙扶出來。
“呵呵,閣老龍馬精神,剛過了八十一大壽,明年怕是要再過一次八十了。”徐階一臉的誠懇,就仿佛盼著嚴嵩長命百歲一樣。
玩政治的,真夠虛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