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雖然在唐毅手里栽了一個跟頭,但本事才能毋庸置疑。嚴嵩和嚴世藩依舊仰仗他。會戶部以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政不舉,請遣大臣一人總理,嚴嵩推薦了鄢懋卿。舊制,大臣理鹽政,無總四運司者。至是鄢懋卿盡握全國利柄,倚嚴氏父子,所至市權納賄,監司郡邑吏膝行蒲伏,無不戰栗。
即便是身在京城,殷士儋也得到了消息,鄢懋卿的猖獗簡直到了沒邊兒的地步。
“我聽人說,鄢懋卿到了地方上以文錦被廁床,白黃黃金飾品品溺器,常與妻同行,制五彩輿,令十二女子抬著,路途傾駭。如此囂張狂妄,我看他是長久不了。”突然殷士儋微微一笑:“行之,不想運作一番?”
唐毅愣了一下,笑道:“老哥,我能有什么辦法,你未免也太高抬我了。”
殷士儋一臉不屑,心說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裝蒜,咱們都是一個山上的狐貍,兩淮鹽利有多肥,誰不知道!
這幾年,交通行不斷在南直隸和山東等地經營,什么糧食啊,布匹啊,家具啊,甚至鍋碗瓢盆,都包下了。
唯獨一樣東西插手不了,那就是最為暴利的鹽稅。鹽商不但財富驚人,而且背后站著強大的晉商,誰也不敢招惹他們。可是如今鄢懋卿南下巡鹽,機會就來了。
要是搞掉了鄢懋卿,按插上心學的人,逼著鹽商吐出一些利益,想想就激動。
不得不說,資本的天性就是逐利,在交通行這個體系之下,無數官紳商人都在努力擴展自己的力量,一刻也沒有停歇。
唐毅對這種情況是既高興,又擔憂,要知道有多大的肚量,吃多少東西,暫時,或者說很長時間,都沒有力量去動食鹽這一塊。
而且從本心講,唐毅還挺贊賞鄢懋卿的舉動。
說句不客氣的話,鹽商對大明的危害,勝過十個嚴黨!都說嚴黨害人,他們殺了多少,說他們貪污,又貪了多少!
而那些鹽商呢,鹽稅從一千多萬兩,變成一百多萬兩,弄得財政困難,這還只是他們罪惡的冰山一角。
由于鹽商把持,造成鹽價虛高,偏偏食鹽又是老百姓離不開的東西,一年到頭,窮苦人家僅有的一點積蓄都用來買食鹽了。其他的商品消費不起,嚴重制約了國內的市場。
長遠來看,交通行要做的不是取代鹽商,而是摧毀鹽商,釋放國內的需求,要知道大明占據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只要調動起來,產生的利益十倍于市舶司。讓鄢懋卿去沖擊鹽商集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唐毅是樂觀其成。
當然了,經濟賬不是三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楚的,唐毅也不愿意多向殷士儋透露。
“有句話叫做一俊遮百丑,老哥在戶部,朝廷財政缺口多大,你心知肚明。鄢懋卿替陛下斂財,弄了一百多萬兩銀子,解了燃眉之急,陛下不會輕易處罰這個干才的。”唐毅抬出了嘉靖,這個理由誰也否認不了。
殷士儋也就是那么一說,他們家資產飛速膨脹,看什么都想試試,聽唐毅一說,也就打消了念頭。
“哎,那就讓他囂張些日子吧。”殷士儋起身抱歉道:“行之,戶部事情太多,我還要回去,就不多陪了。”
“慢走!”
唐毅抱拳拱手,送走了殷士儋,一回頭,韓德旺還在那里瞪著眼睛往嘴里塞東西,佝僂的脊背都撐得挺直了,肚子鼓起,好像有了身孕一般,卻還舍不得放下筷子,唐毅都怕他撐死了。
“別吃了,讓他們打包吧,帶回家里慢慢吃。”
韓德旺激動地手舞足蹈,趕快叫來了伙計,連湯湯水水,一點都沒剩下。
唐毅從懷里又掏出了一錠銀子,扔到了他的手里。
“回頭給其他人都送幾個菜過去,就當是我答謝大家伙了。”
攥著銀子,韓德旺連忙拜謝,一彎腰,肚子里的東西往上涌,使勁打了一個飽嗝,那個尷尬啊。
隨著唐毅出了飯館,走出了幾步,唐毅就準備回家,韓德旺才猛然驚醒,自己來是干什么的?
不是為了一頓飯啊,是為了俸祿!
“大人,大人留步啊!”
韓德旺跑到了馬車前面,額頭都冒出了汗水,激動地問道:“俸祿,俸祿怎么辦啊?”
“去倉庫領就是了,別說你不知道倉庫在哪?”
領俸祿的地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可人家能給嗎?
唐毅輕笑了一聲,“沒什么好憂心的,要是他們不給,我給總行了吧!”
說完,唐毅放下了車簾,揚長而去。韓德旺一手攥著銀子,一手抓著食盒,看著遠去的馬車,愣了半天,狠狠跺了跺腳,姑且相信一回。
回到了家中,急匆匆趕著雇來的馬車,跑到了廣積庫,離著挺遠,就看到有人笑瞇瞇迎了上來。
“是韓大人吧?小的恭候多時了。”
韓……大人?!
好幾年了,連他都忘了自己還是個當官的。
韓德旺努力挺直了胸膛,想要擺出一點官威,無奈早就折磨沒了,強咽了口吐沫,低聲問道:“這,這位兄弟,我是來領俸祿的。”
對方連忙躬身,“大人可不要折煞小的,糧食都準備好了,您這邊請。“
從七品的俸祿一年八十四石,要支持一大家子人生活,尤其是在京城,難度不小。
韓德旺記得,自從當官以來,從沒有全額發放過,以前是折八成,七成,這幾年更是變成了五成,還經常弄一些寶鈔、花椒、香料一類的東西折價,弄得大家伙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可這一次不同,半年四十二石糧食,一點不缺,打開米袋子一看,全都是上好的粳米,管庫的差役還陪著笑臉,親手幫著他搬上了馬車。
“韓大人,糧放在市面上,至少能賣一兩二錢銀子,小的們折銀,最多只能給到八錢。回頭您找個可靠的糧商,一兩銀子一石,保證能讓他樂開花。還有啊,您往后領糧食,不要跟他們排隊,直接找小的,這么大的大明朝,無論如何,幾十石糧食還拿得出來。只是您老千萬別說出去,不然小的們難做。”
韓德旺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小吏送他從后門離開了廣積庫。后頭看了一眼,心里五味雜陳。
這就是走后門吧!
戶部雖然拖欠百官俸祿成性,可有些人是拖欠不起的,比如皇族勛貴,還有宮里的太監。故此他們是有自己的小金庫的,只是尋常人根本不夠級別,達不到那個層次。
尤其是那些小吏,一雙眼睛,都是火眼金睛。
他們自有一套權衡的標準,所謂的品級不一定管用。
哪怕你貴為閣老部堂,老子就秉公辦事,你們也不敢以大欺小。可有些人呢,別看他們官職不大,看起來權力也不驚人。但是誰都要買他的賬,不然他一句話,就能折磨得你死去活來。
顯然,唐毅就是若干活閻王之中,最難對付的那一個。
不只是韓德旺,其他詹事府的官員,甚至連看門的兵卒都拿到了俸祿,一時間詹事府從人人唾棄,變成了人人向往的好地方。沒有幾個月的時間,曾經的空額奇跡般地補全了。
韓德旺這些人對唐毅瞬間就忠心耿耿,就差頂禮膜拜了。
當然了,對唐毅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
回到了家中,更大的喜事等著他。
媳婦正板著臉,念道:“鵝,鵝……”
“餓。”平安奶聲奶氣道。
“曲項向天……”
“歌。”
“白毛浮綠……”
“水。”
“紅掌撥清……”
“波!”
“哎呦!”唐毅一把手抱起了兒子,高興壞了,行啊,像你爹,學得真快!這下子幸福可有保證了。
他得意地說道:“怎么樣,兒子爭氣吧?”
“張狂什么!”王悅影沉著臉說道:“論起聰明啊,有比你兒子厲害的。”
唐毅坐在了王悅影身邊,好奇問道:“誰啊?”
“小戚,戚安國。”
“元敬兄的兒子?”
“嗯!”王悅影點頭,“人家比平安不過大了一歲多,都會背三字經,還能打一趟拳了,下午的時候,王姐姐把孩子帶來,你兒子可別人家比下去了!”
兩個奶娃娃有什么好爭的,讓唐毅感興趣的是老部下的家里怎么樣了。
王悅影不無羨慕說道:“小家伙虎頭虎腦的,不到三歲,竟然和四五歲的孩子一般高,不愧是將門虎子,聽王姐姐說,戚將軍喜歡得緊!”
唐毅也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事情,他用激將法,請王氏出面,幫著退了徐海的大兵。
后來戚繼光率部來援,王氏一聽說丈夫來了,直接沖到了軍中,要和戚繼光拼命,追得戚大將軍滿世界亂跑。
唐毅不得不出面調解,他先把戚繼光叫到了面前,當面就問他,是媳婦重要,還是傳宗接代重要?
戚繼光唯唯諾諾,不敢說話。身為將門之子,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當然是首要的使命,可夫人待自己情深義重,又怎么能背著她養外室?
情感和責任,把一個多謀善斷的戚繼光弄得快要瘋了。只能祈求唐毅幫忙拿個主意。唐毅給了他三個辦法,上上之策兩全其美,請李時珍幫忙調理夫人身體,讓她能夠生育。
中策就是夫妻相守,從兄弟那邊過繼一個孩子。
下策才是冒著和夫人鬧翻的危險,納妾生子……
說句實話,戚繼光曾經是唐毅上輩子的偶像之一,他當然不希望戚繼光的形象有任何不圓滿。一直以來,唐毅都有意無意,幫著戚繼光遮風擋雨,讓他能專心自己的事業。
唯獨家庭這一塊,必須要靠著他自己才行,在唐毅看來,王氏是一個奇女子,辜負了她,絕對會成為戚繼光一輩子最后悔的事情。一想到歷史上,王氏從戚繼光的小妾手里過繼了一個兒子,只是后來這個兒子夭折。垂垂老矣的王氏拖著滿身傷病,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輝煌的戚家大門。
那一刻,戚繼光永遠成為了負心漢。
承襲家業,還有別的方法,可是白首偕老的人,一輩子怕是只有一個。
唐毅不惜擺出官威,逼著戚繼光同意,為此還特意給了戚繼光半年的假期。
讓他拋開一切,好好陪伴夫人,又請來李時珍幫忙,王氏并非不能生育,只是前兩次孩子早夭,傷了身體,加上心氣郁積,以致無法懷孕,
半年間,戚繼光放下軍務,小心伺候,夫妻兩個隔閡消失了,感情更盛往昔。
他們一起游山玩水,一起欣賞日出日落……戚繼光也想通了,哪怕沒有孩子,或許也不打緊。
就在半年的時間過去,王氏嬌羞地告訴丈夫,她懷上了。
皆大歡喜,這一次戚繼光被調到了京城,王氏特意帶著孩子,一起來感謝恩人。(